當年六歲的衛甯兒來向家時向雲松四歲,向雲柳八歲,向雲荷還是個剛滿周歲的女娃。
三兄妹中間橫插-進了個孩子,對自小熟讀聖賢書又是家裡老大的向雲柳自然沒什麼影響,也就是多了個妹妹,可是對向雲松這個拿到個什麼都覺得可以當做關公的大刀舞弄一番的小男孩來說就不是多了個姐姐的事了。
因為衛甯兒長得比他高一截子,認識的字比他多一截子,在大人的嘴裡又比他懂事一截子,這幾截子加起來在向雲松眼裡那就是好大一段子了。
他還得叫她姐姐。
他唯一比她多好大一截子的就是拳腳和力氣了。
于是……
結果就是父親向南山用更大的拳腳和力氣讓他知道了衛甯兒的新身份——他哥的妻子,他将來的嫂子。
妻子和嫂子是啥向雲松不懂,總之不是姐姐就好。可郁悶的是他們說不可以現在就叫她嫂子,還是得叫姐姐。所以向雲松時常陷入混亂,到底是嫂子還是姐姐?
混亂的結果是他人前叫姐姐,一副乖弟弟的模樣,人後就叫她嫂子,看她想否認又否認不掉隻管羞紅臉氣呼呼掉頭就走的小模樣,然後冷不防蹿上前去揪她梳理得整整齊齊的小辮,扯下她衣裳上的繡飾,再扮個鬼臉挑釁“來追我呀來追我呀”,然後猴似地爬上樹,知道她追不到。
雖然父親的拳腳和力氣總會讓他在每次混亂之後都能更清晰一層地認識到“哥哥的妻子”和“他的嫂子”的意義,但是向雲松依然頑固地混亂着。
隻是這種自娛自樂的把戲随着時間的流逝和年歲的增長慢慢就變得沒趣起來,衛甯兒被叫嫂子不再會羞紅臉,也不會氣呼呼,隻會掉頭走掉。被揪散了辮子她就自己梳好,被扯掉了繡花她就再不穿有繡花的衣裳,總之,她身上慢慢沒有了讓他可以下手薅一把的抓手。
十三歲的半大少年向雲松難免覺得無聊起來,有時候練武之餘興起了也會偷偷跟着她看她忙活啥,結果就是發現她跟着他娘秦氏學女紅針織,一坐坐半天,一針一線繡那什麼戲水鴛鴦送子觀音,無趣得緊。
也看她時常在讀之乎者也經史子集,研究跟他哥一樣的東西。向雲松就覺得簡直太班門弄斧不自量力了,一個女娃子,難道也要跟他哥一樣去考秀才?
質問她的時候,她也隻是抿着嘴唇什麼都不說,一臉防備的倔強之中向雲松驚奇地發現了一種叫做“你懂什麼”的東西,看着跟他向他哥獻寶他哥看他舞劍半天每每都是“舞得不錯繼續舞”的态度極其相似。
他覺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誓要問個明白。可是追在衛甯兒身後問半天,把她逼急了她也隻是一個勁說她不是她沒有。向雲松氣壞了,你不考秀才你看那麼多書?你怎麼不來學舞劍學舞刀呢?
衛甯兒自然是不肯來學的,她連他獻寶時“舞得不錯繼續舞”的态度都不會給。于是向雲松強迫她跟他交換,她看他舞劍,他就不去追問她到底讀書幹啥。
後來讨價還價的還加了什麼附加條件向雲松記不清了,總之這麼不平等的交換衛甯兒最後居然同意了,大夏天的老老實實坐在老宅後院的一個石墩上,手托雙腮看他舞劍,下巴的汗水順着修長的脖頸流進绯色的衣領也顧不上擦,一心想着快點完成這個沒道理的交換。
但向雲松舞完了劍又嚷着要舞刀,原因是嫌衛甯兒看的時候表情有不耐煩。衛甯兒說沒有,向雲松說你就有,你眉頭皺起來了。衛甯兒有點委屈,低着頭想了一會兒還是同意了。
于是向雲松又舞了一趟刀,舞完了刀又舞了一趟戟,再是一趟鈎。七月的陽光還很毒辣,衛甯兒臉紅撲撲的,身上的汗也越來越多,夏衣都濕透了。她喘着氣問他還要舞個啥,她快撐不住了。
向雲松也熱得不行,脫了上衣扔在一邊說再舞個槍吧,兵中之王,看不到你虧大了。
他從武器架上拔出了那柄老底子的紅纓三尖槍,光着膀子在後院的空地上拉開了架勢。這趟槍他雖然還不是很熟練,但舞得非常過瘾,武師也曾說過他的槍舞得僅次于劍。
最後幾招,他尋思着耍個什麼樣的花槍作為收尾比較漂亮,眼角餘光中卻見衛甯兒兩手撐着雙膝低頭不知在看什麼。
好哇竟敢當着他的面開小差,向雲松一下火上心頭,一個騰躍翻到衛甯兒身前不過丈把處,然後将紅纓槍大力往地上一壓,随即槍頭上挑,一招漂亮的龍擡頭完成。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那杆年歲比他大了一輪還不止的槍根本架不住他如此大力耍弄,一往下壓槍柄就在槍尖下方尺把長的地方斷成兩截。槍頭蹦起來老高,直向坐着的衛甯兒飛去。
衛甯兒吓得驚叫一聲,蒼白着一張臉跳起來向院後的林子跑去。向雲松也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那槍頭已在地上躺着,但衛甯兒坐過的石頭上卻是血迹一片,在陽光下看着觸目驚心。
她受傷流血了!
向雲松心都緊了,喊着衛甯兒的名字去林子裡尋她。但是從午後找到天黑,卻連衛甯兒的一片衣角都沒尋到。回到後院那石墩上的血迹已經幹涸,向雲松心焦如焚,隻得把這件事告訴了向南山和秦氏。
隻是沒想到光着上身的他氣喘籲籲地才說了沒幾個詞,秦氏的臉色就變了,向南山更是一把撈過他的脖子大力掐着,咬牙切齒質問他“你個小畜生究竟幹了什麼”。
向雲松毫不懷疑自己的脖子會被父親一把扭斷,他費力擠出“我舞槍,結果她屁股出血了”幾個字,就覺得脖間一緊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就見床前圍滿了人,父母哥哥妹妹,連向老夫人都到場了,就是沒見到衛甯兒。
他剛想問衛甯兒到底怎麼樣了,秦氏就撲上來了,哭得心疼無比,“我的松兒啊你可算醒了”,父親僵着臉站在床對面,向老夫人鐵青着臉色責罵父親,哥哥則是一臉無語地看着他。
随後他爹僵着張臉過來看了看他脖子上的傷勢,說了句“養幾天就沒事了”,就出了門。秦氏哭哭啼啼了一陣也出去了。
向老夫人過來,溫和而斷然地與他講了幾句印象裡她說過的最簡單的話,她說,“甯兒是個好孩子,來了向家九年,從來不跟你計較,也從不跟大人告狀。你不可以再欺負她,因為男人不能欺負女人。何況她不是你的女人,是你哥哥的。你不能欺負你哥哥的女人,也就是你的嫂嫂,知道了嗎?”
脖子一動都動不了,想起那眼前一黑就失去知覺的經曆,向雲松立刻就記住了這幾句話。
向老夫人出去了,向雲柳過來了,十七歲的少年坐在床頭上下左右端詳了他半天也沒說句話。
向雲松歉疚地按着向老夫人的說法跟自己哥哥道歉,“哥,對不起,我不該欺負嫂嫂,不該強迫她看我舞槍。”
向雲柳臉上神色不可捉摸地變了幾變,最終歎了口氣,這次他不說“舞得不錯繼續舞”了,他說,“還是要多讀書,讓父親給你找個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