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雲柳年前意外身故,王氏借着亡夫遺命的名頭再次備了守歲錢,向上口口聲聲孝道為先把守歲銀孝敬了向老夫人和秦氏,向下以施恩懷柔的主母之姿賞給下人們。這都師出有名讓人無法拒絕,也讓下人們喜不自勝。
就算是向雲松和向雲荷兄妹倆,也能坦然收下毫無疑義。但是這個向家大院,唯獨衛甯兒一人,卻是不能、也無法收下這錠銀子。
畢竟,從未愛她憐惜過她的丈夫死了,要她一個正室從側室手中接過守歲銀,這不是在假手側室讓她感受亡夫的庇蔭,而是在嘲笑她的感情,羞辱她的地位。
王氏轉了轉眼神,笑得更加柔軟誠懇,“少夫人莫要多心,煙茹沒有别的意思,就是如往年一般代相公分點年節小利。這錢來路正得很,府中賬面上均有記錄。少夫人但收無妨。”
她說着又雙手把銀子往衛甯兒處遞近了幾分。
衛甯兒卻連眼光都不曾施舍那錠銀子半分,隻是聲音更冷,“我說了,我不用!”
氣氛急轉直下。甚至那邊廂領到了碎銀的丫鬟中年長的已經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正訝異地面面相觑中。向行福到底是管家,見此情景,揣着手往側邊悄悄邁了兩步,離此時也正擡頭打探主子王氏動靜的掬夏遠了一些。
王氏歎了口氣,望着衛甯兒自嘲地笑道:“看來少夫人是不給煙茹這個面子了……也罷,趁着守歲,待我與少夫人好好聊聊,看看這小小一錠銀子是哪裡惹了少夫人不痛快,怎麼往年收得今年就收不得了?”
王氏慣會說場面話,這幾句話裡明槍暗箭不少。衛甯兒自然是以不變應萬變,向雲松卻再沒了一絲看兩個女人交鋒這場好戲的心情。
這場景衛甯兒吃不吃虧另說,單說下人們那裡,王氏就已經穩占上風,将來衛甯兒還怎麼立起主母的威風來?而且王氏如此貪戀昔日的風光,也是時候讓她醒醒了。
他伸手握拳到嘴邊咳嗽了一聲,轉頭向站在側後方的王氏豎起大拇指,“姨嫂這一番往來做派氣勢真真不小,叫二弟愧不敢當。”
王氏揚眉,以神色詢問。
向雲松道:“我哥過世,我奉祖母之命接過當家人的擔子,今天的守歲銀,理該由我準備。隻是我這榆木腦袋不開竅,一點準備也無,反叫姨嫂不顧身體張羅這守歲銀,二弟我這心着實不安哪。”
王氏心下了然,知道他為了替衛甯兒解圍不惜用自己屁股還沒坐熱的當家人位置壓自己了。她也不在意,繞過向雲松款款回身走到自己座位上,“二少爺這話說得太客氣了。都是一家人,别說你喊我一聲‘姨嫂’,就沖着你自稱的這句‘二弟’,煙茹代你兄長分發給大家的這錠守歲銀,也必要雙手遞到二少爺手上啊。”
她把先前那錠銀子放下,拿起托盤裡最後一錠守歲銀遞送到向雲松面前,“二少爺,請收下。”
向雲松笑望向桌對面的王氏,沒想到王氏這麼直接,半真半假地竟然毫不客氣把真心話說出來了,顯見别說對衛甯兒這個少夫人,就是對他這個向家如今當着家的唯一的少爺,她心裡也是不服的,才會把上了山的向雲柳挖出來壓他。
也是,她跟着向雲柳走南闖北做買賣,眼見向家從安康到富庶,自覺成了半個當家人,甚至是向雲柳的化身,也不是毫無道理。
當下哈哈一笑,“姨嫂啊姨嫂,你的心意大家都看到了。可今時不同往日,這錠守歲銀我要是收下,我可就成了旗山鎮上第一個被戳脊梁骨的漢子了。”
回怼向王氏故作不解的眼神,加重了語氣,“哪個漢子在兄長亡故之後還舔臉收寡嫂的守歲銀的?這種裡子面子都不要了的事,我向雲松可是做不出來。”
話說得有理有據擲地有聲,幾乎是在直接叫王氏認清喪夫的現實接受寡居的命運了。
王氏面色微不可察地變了變,收回手去坐進椅子裡,須臾即端起撫平了裂縫的笑臉,“二少爺闖蕩江湖廣交豪傑,在外奔波花銷應也不小,這錠守歲銀就當煙茹幫襯一二,又有何不可?”
等于是在大白話回嘲向雲松口氣很大手頭很緊的窩囊現實了。
向雲松呵呵一笑,“姨嫂這麼說,二弟感激不盡。”趁機将了一軍,“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年後買茶園的銀子,缺口不小,還請姨嫂将齊家莊和曉月樓兩筆前年的字畫買賣補錄進賬本。”
前次移交的賬本中除了有不清晰的幾筆讓衛甯兒注明并請王氏解釋了之外,年前約請上下遊的商戶時偶然得知竟然還有兩筆不大不小的字畫買賣居然未入賬。看這架勢,王氏手裡頭還藏着個小金庫,怪不得能以一人之力維持這整個向家莊送守歲禮的慣例。
王氏的神色再次發僵,但尴尬不過須臾也就轉過來了,自責道:“哎,都怪我,隻顧着自己傷心,賬都未入全,這是我的不是了。明日一早我即刻将賬目補齊送到二少爺案頭上。”
随後又自說自話道:“也罷,這錠守歲銀就留在煙茹這裡,不去玷污二少爺的名聲了。二少爺要是将來轉了想法,隻管問煙茹來要。”
她轉了話頭,向雲松免不了又是一陣虛僞客套的禮尚往來。看得旁邊的向雲荷一愣一愣的,摩挲着手裡那錠先前滿心歡喜收下的銀子,疑惑看向對面的秦氏。秦氏此刻卻是眼觀鼻鼻觀心,把桌面上這頓嘴仗視作虛無,隻把眼光停留在眼前裝着木魚的盒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