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雲松接過那個布包,拉開包口的抽繩,一把白底絲緞材質,繡着各色或立或斜或剛浮出水面的荷花的團扇顯露出來,赫然就是成婚後就見衛甯兒一直在繡,卻被他嫌棄成做工的那把扇子。
扇子圖案設計巧妙,整個扇面都是無形的水面,而那些以各種情态懸浮在扇面上的荷花,就像是生長在水裡一樣,鮮活而自然。轉動手柄,發現另一面也是不同的圖案正面。兩面的圖案背對背,而針腳一點都看不出來,顯而易見費了多少時間和心血。
怪不得自從失火之後,這些天裡衛甯兒一有空就忙着繡它,原來是準備在向雲荷出嫁前送給她。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人扯入懷裡。
身體相依的同時,臉貼到如雲的發髻上,感受到那支木簪的溫潤觸感,心口發出一陣熱切,直沖喉頭,“衛甯兒,衛甯兒……”
他想說句謝謝,或者别的什麼體己話,然而這會兒一貫利索的嘴皮子跟着腦子一起歇了菜,到頭來出口的還是一句“你個傻子”,稍後又是一句“笨蛋”。
衛甯兒心頭酸暖,試着把臉輕靠在那強健的胸口,聽着底下嘣嘣傳來的心跳聲,終歸無言。跟向雲松,自成婚前一晚有身體接觸以來,這還是第一個不含親密意圖,隻溫情依偎的時候。
門口響起動靜,向雲荷進來,看到哥嫂相擁而立的情形,吓了一跳,說了句“我什麼都沒看見”,正要關門出去,衛甯兒已從向雲松懷裡掙脫出來,理了理鬓發,“我沒事,先走了。”
他從向雲荷身邊走過,向雲荷看着他的側臉,讷讷地喊了聲“嫂嫂”。衛甯兒停了停,什麼都沒說就出去了。
向雲荷看了眼她哥靠着書桌瞪着她的一臉不滿的神情,縮了縮脖子,還是走過去,兩隻剛拆包還有些沒褪完的黃紅色淤痕的手互相握着,“二哥,我想過了,嫁妝……沒了就沒了,你就不用想辦法硬湊了。”
向雲松吐出口氣,歪臉看着她,一擡下巴,“還有呢?”
“還有……還有什麼?”向雲荷眨着眼睛重複着,嘴角有點下垮。畢竟做出這個決定也是看到下人們來各個院裡擡各色大件家具和擺件,知道了向雲松正在變賣家當來湊足她的嫁妝,才來表的态。
終究心裡委屈,這時候看向雲松不為她這個巨大犧牲的決定所動,還追問别的,那委屈立時上頭,就有點答不上來。
向雲松瞧着她這樣子自然明白她的想法,歎了口氣,轉身指了指桌上那兩個布包的金銀首飾,“已經差不多了,賴你嫂嫂把她的嫁妝和向家當初給她的聘禮拿出來給你填的缺!”
向雲荷一愣,眼睛看向那些東西,疑惑着,“嫂嫂,為什麼要……”
向雲松不是滋味的心裡更加不是滋味,把手裡的布包朝她面前一遞,“拿着!”
“這是……”
“你嫂嫂自己做的,說是送你的!”
向雲荷打開布包,看着那把雙面無針繡工藝,樣式精緻風格秀雅的團扇,眼睛發直心口發熱。
向雲松恨鐵不成鋼地點着她的腦袋,“向雲荷,你能不能給我長點心?啊?能不能?!”
這麼久過去,想起來向雲荷那天來這個書房擺着無辜軟萌的面孔把他騙去秦氏房裡見王氏的破事,還是一肚子就要爆炸的怒火,吼道:“你該看在眼裡放在心裡珍惜的是這樣的禮物,而不是那居心叵測還虛無缥缈的什麼金步搖!”
為了兩支口頭允諾的金步搖,吃了這麼大的教訓,還把自己的嫁妝搭進去,向雲荷早恨死了王氏,這會兒被向雲松當頭一頓棒喝,眼淚立時流下來,“二哥,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我再也再也不會了……”
“這個教訓,你給我牢牢記住它!”向雲松說着,恨恨地轉過身去。
向雲荷抽噎着,“哥我要是再記不住,你還打我,你隻管打,打到我記住……”
向雲松背着身,良久,歎出口氣,“出嫁了,你就是來家人,哥管不了你了。”他放輕語氣,擡眼看向窗外,“做人隻能靠自己,再多的嫁妝,也難保别人一定看得起你。你得自己看得起自己,不做辱沒向家,辱沒自己的事。”
“我知道了,哥,荷兒知道了……”
過了許久,聽到向雲松依舊背着身問過來的一句,“這些天,娘怎樣?”
向雲荷搖搖頭,又想起來她哥背對她看不見,才出口道:“每天都在罵王氏,還有你和嫂嫂……還砸房裡的東西。今兒午後,管家去我們院裡找能變賣的大件,娘那裡一件都找不出來……”
向雲松早猜到是這樣,畢竟二進在一三進之間,他每天穿過府西回廊來回書房和三進,幾乎就是繞着個西側院走,天天聽他娘罵他不孝子的話耳朵裡都快要生出繭來了。
“知道了,你去吧。”他打發了向雲荷離開,轉身在書桌後坐下來,看着側牆上他哥手書的那幅“清靜無為”,心裡漫上一絲諷刺。
說着清靜無為,實際一個都清淨不來,這個喧嚣名利的世道裡,他要守護的這個向家,跟他從前以為是大世界的江湖根本是一樣一樣的,甚至在他身邊最親近的人裡,還更甚。
這麼想着,之前心裡已有的決定,此刻更加清晰而堅定。
向雲荷去了三進。三進院子裡的空地上堆滿了一個多月前剛置辦的新家具,而正屋裡已經空空蕩蕩,除了一張床和床前的銅燈架,什麼都沒有了。衛甯兒站在床前,正在收拾之前從衣櫃裡取出來放在床上的衣物。
向雲荷看着床前忙碌的人,糾結了半天,還是上去弱弱地喊了一聲“嫂嫂”。
衛甯兒手稍微停了停,沒轉身,“有事就說吧。”
向雲荷搖着頭,“嫂嫂,對不起。”她嗫嚅着,說完這幾個字就不知道說什麼。
衛甯兒顧自疊着向雲松的衣物,一件一件放進攤開的包裹裡。向雲荷站在身後看着,心漸漸沉下去,應該是得不到回應了。
跟過去許多年間一樣的反應。衛甯兒總是這樣,淡漠得好像沒脾氣,又好像一直有氣根本沒辦法消掉。讓她根本摸不着她的想法,于是很多時候就會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或是直接覺得來氣,她是來道歉的,憑什麼她冷冷淡淡一副不願接受的樣子。
不過,這一次,事情真的太大太嚴重了,向雲荷早知道自己錯得厲害,也隻能站在這裡忍受這樣的冷淡。
“謝謝你送我的扇子,還有你……”依然還是說不下去了,難道直接說“謝謝你拿出你的嫁妝和聘禮補我的嫁妝”嗎?向雲荷自問這臉皮還厚不到這個程度。
這半句頭話自然還是得不到反應,向雲荷窘迫地站着,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當她站得實在有些絕望隻能默默轉身想離開的時候,聽到身後傳來衛甯兒平靜的聲音,“你喊我一聲嫂嫂,卻轉頭就把你哥騙去王氏那裡,我沒法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