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蘊玮和李齊賢各自挂了電話，又湊在一起打了幾盤遊戲，直到彼此興味索然。兩人放下手柄，正要更換卡帶，卻聽背後吱呀一聲，房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了。
錢蘊玮地擡頭，見是姥姥，頓時放下心來。姥姥性格溫厚，隻是在強勢的丈夫和子女面前，她向來失語，溫和化為懦弱，成為沉默的幫兇。饒是如此，無論是李齊賢或是錢蘊玮，都很難去恨她。
姥姥并非孤身前來，在她身後很快又探出一個小腦袋——是琪琪。
此時的琪琪斂起了方才古靈精怪的神氣，臉上沒有什麼值得捕捉的表情，無辜得像一隻眼神濕潤的小狗。錢蘊玮覺得，現在的琪琪才是她真實的妹妹。剛才飯桌上的那隻色彩斑斓的小蝴蝶更像是一種表演，一種喬裝，一種帶有讨好意味的自我保護。
祖孫倆走進房内，不多言語，隻是将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和兩碟蘸料擺到了他們面前。家人圍坐一道看春晚包餃子是過年必不可少的儀式，姥姥并不願意褫奪兩個孫輩參與這個儀式的權利。
退出房間時，琪琪拉着姥姥的袖子，幾度回眸，欲言又止。在姥姥即将合攏卧室的房門前，琪琪那雙小狗似的眼睛終于閃過了堅毅的光，她甩開了姥姥的袖子，伸出手指：“姐姐，那個是你的。”
錢蘊玮順着琪琪手指的方向低頭，伸出筷子夾起一枚元寶形狀的餃子。還沒等她來得及向琪琪抛去一個詢問的眼神，卧室房門便被小姑娘匆促地關上了。
錢蘊玮和李齊賢對視一眼，心中都有了隐約的猜測。她将餃子咬破，果然如她所料：一枚五角硬币被塞在了白菜肉餡中，在卧室的白熾燈下流動着銀亮的光彩，像一種緘默的溫情，帶着密謀的意味。
“琪琪果然是我們這邊的。”在錢蘊玮反應過來之前，李齊賢搶先笑開了。他伸手拍了拍錢蘊玮的肩膀，“這可是個好兆頭，你一定能出道的。”也不知道他話中的“好兆頭”指向的究竟是硬币還是琪琪，或許兼而有之。
錢蘊玮聞言，也彎起了眉眼，用力地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将硬币取出收好。她忽然想起先前王傑希對她說過，琪琪會為她驕傲的。他果然沒有騙她。
初七是冬休後的第一個比賽日，聯盟的選手們往往會在初六晚上回歸戰隊訓練，準備迎接開年第一場仗。
而微草顯然并不屬于“往往”的範疇。
紀律嚴明的微草戰隊自然不會允許選手卡在死線之前歸隊。從王傑希當上隊長開始，明文規定的歸隊時間便一直都是初五的中午。方士謙作為副隊長，自認為多少應該做出點表率作用，于是特意買了早班機票，提前了幾個小時拖着箱子走進俱樂部。
他猜到了會有人先于自己抵達訓練室，卻沒料到他竟然成了最後一個歸隊的成員。他穿過一群專心緻志的隊員，優哉遊哉地拉開了王傑希身旁的唯一一個空位。
王傑希正好結束了手頭的一組訓練，摘下耳機擡眸看他：“回來了？”
“卷死了。”方士謙撇了撇嘴，抗議道，“你們這群混賬是不是昨天就回來了？”
“我前天就在了。”王傑希坦然地承認了自己正是方士謙口中的混賬，他當然知道方士謙并不是真的不滿，“卷是什麼意思？”
“這都是去年流行起來的詞兒了，老王你落伍了！”方士謙很不留情地嘲笑這個比自己還小了兩歲的後輩。
其實方士謙也是從徒弟們那兒頭一回聽說“内卷”這個詞的。除夕夜他從牛車水回家後，意猶未盡地又将師徒群的聊天記錄回味了一遍，見袁柏清和錢蘊玮用了這個頗為新奇的動詞，便自己去搜索引擎上查了，這才了解這個網絡熱詞的前世今生。
當時的他托腮浏覽着網頁，心中卻浮現出了焦慮和警覺。他隐約地意識到：他所從事的行業構成了一個巨大的信息繭房，他和同伴們一頭紮進榮耀的大陸，自然不乏輕盈暢快的時刻，但卻也不知不覺地越漂越遠，恍然驚覺時，現實的世界已經是茫茫大海之外的一個朦胧的小點。
有那麼一個瞬間，他很想提醒王傑希，他們得偶爾從榮耀的世界裡擡起頭來，以後才能更加從容地回歸人海。
然而，話到嘴邊，卻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想起來了，這件事離王傑希還很遙遠。
比他遙遠得多。
思緒遊移至此，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的胃又微微地絞痛了起來。這恰到好處地提醒了他今天的藥還沒服。他下意識地将手伸向了口袋，指尖剛摸到藥瓶，他卻又縮回了手。
他暫時還不想告訴王傑希，他和王傑希都還沒有做好準備。
王傑希并不知道方士謙内心洶湧的湍流。然而，魔術師的直覺卻還是讓他模糊地感知到了什麼，他扭過頭，重新打量了方士謙一眼，問：“你是不是瘦了點？”
“嗯哼。”方士謙咧嘴笑了，一邊雙擊打開訓練程序，一邊避重就輕地胡說八道，“我天天在家裡内卷呢，人都憔悴了。”
結束了下午的訓練後，方士謙又繞道去了一趟訓練營。雖說青訓營要等到正月十六才正式上課，但方士謙先前就注意到訓練營大樓也亮着燈，因此心裡便存了些期望。
如他所願，他剛走出電梯，便和錢蘊玮撞了個照面。他彎了彎嘴角，心情明亮起來。
一開始這隻是一次單方面的遇見。錢蘊玮已經結束了一天的訓練，背上了雙肩包準備鎖門離開。此時的她正踮起腳，艱難地伸長了手臂想要夠到老楊放在門梁上的鑰匙。她的指尖明明已經觸碰到了鑰匙的一角，但卻依舊差了一口氣，那一柄銅色的鑰匙紋絲不動。
方士謙見狀，正想要上前幫她一把，卻見小姑娘突然跳了起來，像隻小兔子似的，門梁上的鑰匙終于被打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