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半夜騎着自己改裝的機車,從京港騎到淮城,别人問她為什麼。
她說,“我看見有一團雲飄去淮城了,淮城會下雨。”
季斓漪追着烏雲,找到了這個地方,然後對全家人說,“好看,我以後就死這兒。”
雪白的海浪堆積在岬角,在光下閃着細碎的銀光,永不消散。
他們帶季少虞來過這裡很多次,清明、新年以及他的生日、同時也是季斓漪忌日,但他唯獨不喜歡這樣的「突然造訪」。
因為——
“季斌淙,我把之前照顧過少虞的傭人全都叫回來,挨個問了遍。你知道,隻要你不在家陳薇是怎麼對他的嗎?
“少虞到了1歲,還在吃0-6個月的一段奶粉,營養根本跟不上,才會一直生病!
“他現在過敏的那些食物,都是陳薇在他2個月就開始給他加的「輔食」,辣椒、咖啡、飲料……他才2個月啊?!你老婆她是虐待狂嗎?!”
季斌淙面色發白,嗫嚅不言。
“當初,我想把少虞接回家,可你說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得多費心,說你能夠照顧好他……
“是,我也有錯,我怎麼就認為男人能靠得住呢?你一年到頭都在外面跑,在家的時間能有半年嗎?
“這半年裡,少虞到底過得什麼日子!昨晚,你也去見到陳薇了,現在,你就當着姐姐的面說,說啊?!”
季斌淙也哭了,哭着跟死去的季斓漪道歉。
——季少虞覺得自己的存在,就是滋生他人罪惡感和愧疚和武器。
季斌淙教他遊泳,接了個電話沒留神,他嗆了幾口水;也是這樣,他們三個站這裡聽季斌淙痛哭流涕地道歉
季斓清接他去沈家,結果傭人沒注意區分水果刀,讓他吃了沾着芒果汁的蘋果;也是這樣,他們三個站在這裡聽季斓清痛哭流涕地道歉。
……
太多,太多了。
他是季斓漪的孩子,唯一的孩子,所以照顧不好他,就是「罪」。
最親密的兄妹會惡語相向,「罪人」必須痛哭流涕。
季少虞對此很厭倦。
他全程沒什麼表情,哪怕兩兄妹已經和好,還相互攙扶着離開,讓他單獨跟季斓漪說說話。
季少虞不知道該說什麼,過了很久才開口。
“媽,他們都很想你。”他說,“如果那場車禍,必須有一個人死去,我甯願是我。”
話音剛落,原本還算平靜的海面,忽然拍來一個巨浪,将季少虞小腿打得很疼,像是母親在教訓不聽話的孩子。
他揉了揉眼睛,轉身走到二人身旁。
返程路上,車内的氛圍輕松了許多,季斌淙開始事無巨細地詢問他獨居的情況,話語裡滿是愧疚和放心不下。
季少虞乖乖的回答了,卻沒再多說,想要繞開這個話題。
不料,接下來季斓清的話,令他再度覺得窒息。
“哥,我沒有質疑你對寶寶的愛,比起他生父,你已經很稱職了。”
提到他的生父,兄妹二人一緻對外,罵了許久,直到将季斓清送到機場與沈江彙合,這個話題才終止。
“寶寶,照顧好自己。”季斓清抱着他。
“有什麼事,找你大哥……你放心,我們和阿回的事情,不會影響到你。阿回是個好孩子,很多事情是我們對不起他。”
季斓清這話說得很小聲,刻意避開了在跟季斌淙談話的沈江。
季少虞點點頭,讓她和小姨父也在國外照顧好自己。
“也不知道是不是家門不幸,你兩個哥哥,還有堂哥都……”
喜歡男人。
季少虞垂下眼,幫她補全了沒說完的話。
“寶寶,乖乖的啊。”季斓清拍了拍他的臉,挽着沈江的手臂登上了私人飛機。
什麼叫「乖」?
季少虞一直以為,聽話懂事就叫乖。
他大哥沈回也很「乖」,從小就是家族的驕傲,但他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了,甚至去到國外注冊結婚,所以他「不乖」了;
他的母親也很「乖」,在所有人告訴她,你不要想着一個女人振興家業,就應該找個男人幫你時,她很乖地做了,卻在和他生父在一起後,就「不乖」了。
所以,什麼叫「乖」?
-
季少虞回到住處,拿起手機。
【小魚:淩一,你知道什麼叫乖嗎?】
【淩一:怎麼了?】
【小魚:跟他們去看我媽了】
【小魚:好像,她跟我生父在一起,是她做過最不乖的事情】
淩一忽然不知該怎麼回。
他打開筆電,點進了【失蹤人口網】頁面,視線停在一個長相英俊的男人臉上。
【姓名:邵風】
【性别:男】
【年齡:失蹤30歲|現年50歲】
【失蹤時間:2009年12月1日】
【失蹤地點:江城雲池區環山2号公路】
照片上的男人與季少虞有五分相像,濃眉俊俏,像是會出現在表彰大會上的模範代表。
他也的确曾入選優青、傑青,也江大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教授,氣質儒雅,不像是教化學的,倒像是個文人。
邵風在公派留學時與季斓漪相識相愛,但因家世懸殊,遭到季家強烈反對,被迫分手沒多久,就與家世相當的男人結婚。
他獨身十年,卻也和季斓漪斷了聯系,直到她離婚,二人再度重逢。
所以,這樣一個人是怎麼會在車禍後,抛棄即将臨盆妻子?
有傳言說,邵風隻是圖季斓漪的錢;也有說,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心懷怨念;更有甚者,說這是邵風殺妻騙保。
季斓漪身上的确有高額保費,但作為受益人的邵風并未認領,自此之後再未出現,就像是人間蒸發一般。
淩一知道,這件事情始終是季少虞心中的一根刺。
生父的抛棄,對他而言無疑是否定了他的存在。
季少虞總會在不好的事情發生時,認為是自己哪裡做錯了、做得不夠好,才會導緻這一切。
母親親眷的過度溺愛,又像是一把無形的枷鎖,讓他做什麼事情都希望能夠滿足他們的期待。
——哪怕他已經做得足夠好。
高中時,無論是課外競賽,還是社團活動,他總是沖在前邊;
學校裡富三代在玩跑車、談戀愛時,他總在圖書館或是自習室。
懂事乖巧,好像從來沒有叛逆期,總是在滿足他人的期待。
這樣的季少虞就很「乖」。
【淩一:乖是形容寵物的,不乖才是人。】
【小魚:那你覺得我乖嗎?】
【淩一:嗯……長相的話,是挺乖的^-^】
季少虞笑了出聲,給淩一打去了電話。
沒聊在海邊發生的事情,都是些沒營養的話題。
天氣怎麼樣?吃了什麼?季少虞手上長了根倒刺,淩一把學校的流浪貓送去絕育……
“小魚。”
“嗯?”
“還沒見到你新家長什麼樣子。”
季少虞夾着手機,從餐桌上端來兩盤已經做好的午餐,往露台走:“行啊,那我給你拍幾張照片。”
“可以視頻嗎?”淩一問。
季少虞剛從吊椅上拿了個抱枕墊在屁股底下,咬了口牛肉,點頭應了聲,說吃完飯就給他打過去。
餓了快24小時,季少虞風卷殘雲地把兩個盤子的菜吃幹淨了,躺在面朝大海的露台上不想動彈。
就當他拿起手機,準備給淩一打視頻時,鄧東的語音先彈了出來。
“小魚,你今天去哪兒了?給你發消息也不回。”
“是嗎?有點事兒,沒看手機。”
鄧東似乎是去了安靜些的地方,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
“剛剛給你打,一直在占線。”
“哦,在跟淩一打電話。”
季少虞回屋吃了幾口水果,發現鄧東不講話了,喊了他幾聲,問他什麼事。
不料,鄧東反問道:“淩一找你什麼事?”
“沒啥事,就閑聊呗。哦,我不是搬家了嘛,在聊這方面的事情,說想看看我家長啥樣來着。”
“這樣啊……”鄧東停頓幾秒,“說起來,我們也沒見過呢,什麼時候,去你家玩玩啊?”
季少虞答應下來,說等周末來就行。
“東哥,還有什麼事啊?”
“你很着急嗎?”
季少虞疑惑地蹙了蹙眉,說:“沒有啊。”
“你問了我好幾次了。”
鄧東不說,季少虞自己都沒發現。
“是急着給淩一回電話嗎?”
“不是啊。”季少虞想也沒想,“給他回視頻呢。”
這次,鄧東沉默的時間更久了。
“你們,打視頻?”
“打過啊,說些東西的時候,視頻方便點。”
季少虞絲毫沒覺得這麼做有什麼問題,也沒察覺到鄧東的反常,隻是覺得,鄧東好像忽然話多了起來。
一通電話,打了足足一個小時,鄧東還在跟他聊接下來的訓練計劃。
“下場我們去雍城,那邊是……”
“東哥,這些我們回學校再聊吧。”
手機有點燙,季少虞拿着覺得有點不舒服。
“好,那我先挂了,明天見。”
“嗯,明天見。”
終于收了線,季少虞拿着濕紙巾将手機裡裡外外擦了遍,又取了個退燒貼貼上,才點開淩一的頭像。
【淩一:[對方忙線中]】
【淩一:[對方忙線中]】
每隔半小時,淩一就打來,卻回回中斷。
季少虞有點心虛,趕緊給人回撥了過去,可直到它自動返回聊天界面,淩一也沒有接。
【小魚:?】
【淩一:在上課。】
【小魚:哦哦哦】
【小魚:那你不挂?】
【淩一:不想挂你電話。】
季少虞回了條讓他好好上課的消息,就把手機拿去充電,順道好好洗了個澡。
吹幹頭發,看眼手機,沒消息;拼完半個樂高,看眼手機,沒消息。
“啧。”
【小魚:你什麼課,上這麼久?】
【淩一:剛下課。】
季少虞給他撥去視頻——還是沒接。
【小魚:?】
【淩一:現在去教授辦公室開會,7月有個競賽。】
季少虞沒回,把手機扔到一邊,準備拼下一個樂高。
【淩一邀請你語音通話】
他愣了愣,拿起手機。
“小魚。”
“你不是說要去開會嗎?”
“嗯,在走路不能打視頻,電話可以的。”
季少虞“哦”了兩聲,說起剛剛吃了好多東西,胃到現在還覺得鼓鼓的。
淩一陪他聊了幾句,忽然話鋒一轉:“吃完午餐跟誰在打電話?”
“呃呃呃呃呃……”季少虞支支吾吾。
他心虛的是答應了人家,卻鴿了人那麼久。
“是女孩子嗎?”淩一問。
“不是啊。”
“那是誰?”淩一問。
“東哥。”
原本還能聽見淩一上樓梯的腳步回聲,此時卻忽然安靜了下來。
淩一:“鄧東找你什麼事?”
季少虞覺得有點奇怪,鄧東之前聽到他在跟打電話,也是這個反應來着。
“沒什麼事,就閑聊來着。”
“閑聊聊了1小時11分鐘?”
季少虞被問懵了,原原本本地講鄧東跟他聊到新家玩、球隊規劃和下場比賽準備的事情,都說了。
“這些事情,都可以到了學校再講。”淩一說。
“對啊,我也這麼說來着……”季少虞攤手,“然後,我不就把電話挂了嘛。”
過了會兒,淩一還沒開口,季少虞先發制人:“你這麼兇幹嘛?”
“……我沒有。”
“就有!我都挂了他電話給你打過來,你還兇巴巴的……”
他趴在床上,揪了粉皮小豬的鼻子一把。
“鄧東明天就能見到你,我呢?”
季少虞的手頓住,連着他的心跳一起。
“我也很想見你。”淩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