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鳴章到楓楊市時已經下午了,他下了高鐵也沒多逗留,想着和龍禹一起吃晚飯。
将卡一刷,公寓門打開,屋子内一片黑暗。
俞鳴章恍惚了一下,以為沒人在家,低頭換鞋時又見龍禹常穿的一腳蹬運動鞋就在凳子底下;他立即穿上拖鞋,轉頭沖裡面叫了聲:“哥?”
沒人回應。
俞鳴章心裡一緊,迅速往裡走,見龍禹正坐在他那張簡易的折疊椅上;龍禹在家裡向來是沒有坐相的,現在卻坐得極為老實,背微微弓着,隔着中空的椅背能看見他一節一節突出的脊椎;他整個人籠罩在黑暗中,就連往日發光一般抓眼的鬓角也失去了色彩。
“哥?”俞鳴章又叫了聲,伸手按亮燈。
房間裡迅速充滿了光亮,龍禹緩緩轉了過來,人像褪色的膠片。
俞鳴章他的目光蜇了一下,他剛想問怎麼了,就看到龍禹前面那本翻開的書。
厚重的書頁像張托盤,那張信箋紙就是上面的菜肴,遠遠就能看見裡面紅色的橫線和黑色的字迹。
龍禹輕輕問了一聲:“這是什麼啊?”
俞鳴章心裡咯噔一聲,又覺得命運這種東西真的很玄很荒謬。
龍禹從來不會翻他的東西的。
龍禹拿着紙,将上面的字迹一個個地念出來,又問:“是因為什麼私事啊?因為我嗎?你打算跟我一起過去?”
被全然猜了個透的俞鳴章沒有話說了,他看着龍禹絕望的樣子有點恍惚,明明當初做這個決定時,自己的心态是無比堅定的,但現在,龍禹的目光告訴他,他是做了一件絕頂大蠢事。
“還沒簽字是吧?”龍禹好像又平靜了些,“小鳥兒,你把這個東西扔碎紙機裡吧,我就當從來沒有看到過。”
“哥。”俞鳴章的嗓子裡仿佛刺入了一把剪刀,隻是發出這一個音節便異常疼痛,他緩緩走到對面的,屬于龍禹的工學椅上坐下,輕輕轉動一個角度,就保持着跟龍禹面對面的姿勢,他的位置很高,這樣看過去,龍禹是極度瘦小的一隻,是精緻脆弱的,讓人很想抱在懷裡。
“不行。”俞鳴章說。
俞鳴章把龍禹冰涼的手握在手心,他不願意讓龍禹這麼難過,他心裡仿佛積了一團勇氣,噴薄着撞在胸腔,鼓動着他把最底層的想法說出口——連看着你一個人坐在黑暗裡我都會心疼,怎麼可能忍心讓你一個人去異國的實驗室裡躺上兩三年呢?
他這些年攢了不少錢,甚至可以出國了重新申請那邊的學校——如果這個學曆真的很重要,沒有它在社會是寸步難行的話。那等龍禹完成試驗後,即使他還要回來接着上學,那他們就會談一段時間的異國戀,但至少那個時候龍禹是健健康康的,身邊還有熟悉的朋友,等他完成學業了可以立馬回去,那時候無論龍禹想留在楓楊,還是回清江,抑或是跟着父母去南方,還是任意一個他想去的城市,自己也可以跟着過去。
但是,他又突然覺得張不開嘴巴了,一種熟悉的悲怆突然挾裹心髒——是什麼熟悉的感覺呢?俞鳴章默默抽絲剝繭地尋找。
他想起來了,以前他還沒有談上戀愛時,他經常會有這種感覺,他們差了六年的光陰,他經常覺得自己拼盡全力奔跑也追不上。
是的,俞鳴章想:他住的房子還是龍禹租的,龍禹做決定也從來不會跟他商量;他真的有能力照顧好龍禹嗎?這樣一想,嘴角仿佛不是柔軟的皮膚組織,是一塊邊角浸水的硬紙殼,他一點也沒有能力操縱它說話。
連帶着,它那些深夜做出來的計劃都顯得幼稚又沒有意義起來。
可他的沉默在龍禹看來全然是另一番光景,俞鳴章,話不多主意正,說的少做的多,這樣悶聲不吭地接受斥責,但是心裡一定是不認同的,心裡想着:我不跟你争論,但是我也不認同你的想法。
龍禹以前還覺得這樣的弟弟挺酷,但是真正輪到跟他對峙時,才發現這是一種無力感;他閉了閉眼睛,問道:“鳴章,我再問一遍行不行?”
俞鳴章沉默。
龍禹仰頭看着天花闆,異常疲憊地抹了把臉,“我算什麼東西啊?你就學也不上了跟着我跑?”
俞鳴章聽不得這話,他那硬紙殼般的嘴唇動了動,叫了聲:“哥。”
龍禹苦笑一聲,坐正跟他對視,“鳴章,沒有這樣談戀愛的,談戀愛是讓人變好的,不是讓人變差的,談成我們這樣,是一種消耗。”
那什麼樣是好什麼樣是差呢?
好和差是由誰定義的呢?
哥哥你變得更好還是更差了?
龍禹突然又坐正了,他把手從俞鳴章手心抽出來,說道:“鳴章,你回家吧。”
俞鳴章擡了擡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