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正反複如此告訴自己,将庭院内的冷水一瓢一瓢澆到自己身上,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這反常的一幕都被擔心他遭遇不測的家老飯田覺兵衛看在眼裡。
“主公,你沒事吧?”
清正并沒有理會家老的噓寒問暖,隻是冷冷地命令道:
“明日回備中。不許讓任何人知道小西行長還活着。”
“可是,主公……”
雖說君命難違,但覺兵衛仍感覺此事不妥。不論主公對此人有着怎樣的恩怨……小西行長的身份畢竟不一般,擅自隐瞞他還活着的消息必然會對時局造成不确定的因素。
但是……他低估了主公對小西行長的執念。
“如果有人把這個消息洩露出去……你知道該怎麼做。”
清正壓低了嗓音,就像一頭龇着牙,發出警告的老虎。覺兵衛沒有再提出異議,隻是靜靜點了點頭,“明白了。我立刻去準備。”
接下來的日子裡,小西行長一直高燒不退。看診的醫師說,接下來是生是死全都聽天由命。
清正知道,自己這位宿敵求生的意念很強,隻要不是人頭落地,絕不會輕易死去。自己想殺死他的時候,他沒有哪一次死成過。
但是……時隔數日後,連清正也開始擔憂起來。他守在宿敵的病榻邊,不知自己到底在期待或畏懼着怎樣的結果。
如果他醒來會對自己說什麼?會一臉薄涼地嘲笑自己?還是趁自己打盹的時候刺自己一刀然後逃出這裡?
對于宿敵醒來之後會發生的事,他推測過無數種可能……
但卻怎麼也沒算到現在這種……
或許是在宿敵的病榻前發呆了太久,清正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睡過去了。醒來的時候,才發現有什麼東西被蓋在了他背上。
“是你救了我嗎?你是……?”
那股帶着京都腔的嗓音……就算化成灰清正都記得。
但是,這股熟悉的音調卻又格外陌生——在清正的記憶裡,宿敵從不會用這麼輕聲細氣地和自己說話。
更不會用這麼溫柔的目光看着自己。
這讓他一時間呆住了。
“抱歉……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我們之前認識嗎?能否告訴我你的名字?”
加藤清正用了很久才消化了眼前的情況,并且做出反應。他注視着失去了記憶的宿敵,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
“我叫虎之助。不記得了也沒關系……我們可以重新認識。”
清正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着什麼。或許他還沒想好,那句話就脫口而出了。
眼前的男人忘記了所有關于他們之間的恩怨,甚至忘記了自己叫小西行長。這仿佛是神佛給予他的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你是否記得我的名字……?”
“你叫九郎……曾經是一名醫師。認識你的人都管你叫藥屋九郎。”
一切就是如同行雲流水般,自然而然就變成了這樣。從那天起,他們便以虎之助與藥屋九郎的身份重新認識彼此。
然而……他們重新認識的契機,卻建立在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之上。
為了隐瞞宿敵的身份,清正告訴九郎,說他行醫之時卷入了權力的鬥争,家破人亡,被仇家追殺,為了他的安全,自己必須把他藏在府中。作為回報,九郎決定成為清正的醫生,為他治療傷病。
九郎居住的别院是一個隐蔽的地方,九郎的存在也一直是個秘密……除了自己以外,就隻有覺兵衛偶爾會到他的住所去送一些東西。
事實證明,比起做一名武士,宿敵的确更适合做醫師。清正身上那堆花重金請各種名醫也治不好的疑難雜症,自從被九郎接手後,竟也漸漸有了好轉。
不過自己這名醫生管得确實挺寬……除了開藥以外,還會對自己的生活習慣指手畫腳,一會讓自己忌口,一會又不讓自己去找藝妓。有時候清正也會一邊喝藥,一邊抱怨自己是找了個醫生還是找了個媽。
但是……不得不承認的是,對于這些老媽子一樣的唠叨,他并不讨厭。
“拿着。”
“這是什麼?”
“香粉。家母從京都送來的……說是送給你,作為給她選衣服的感謝。”
當清正把甯甯夫人送來的禮物拿給九郎的時候,他的臉上露出了極其詫異的表情。
“令堂為何要給我香粉?”
“她大概……誤以為你是女子。”
“……那你拿去送給尊夫人好了。我要這東西作什麼?”
九郎微紅的臉頰讓清正想發笑,但他的笑意很快就變得惆怅。
“熊之助的母親生下他以後沒過多久就不在人世了。”
“抱歉,我不該提這件事。”
“無妨……我這個成天花天酒地的家夥也沒什麼資格在這假惺惺地悼念她,然後去裝什麼情聖。”
清正苦笑着,并沒有将那盒香粉收回的意思,但九郎卻說什麼也不肯收下。
“在那之後,你沒有另外娶妻?”
“側室倒是很多……但正妻就算了。熊之助已經沒了娘,我這個爹當的也很糟糕。我不想再讓他變得更加不幸,連嫡子之位也要被人觊觎。”
“糟糕嗎?我怎麼感覺……你對熊之助明明很關心。”
九郎的疑問讓清正愈發哭笑不得。是啊,哪個父親不關心自己的孩子?可是……對于從小父母雙亡的清正來說,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愛護自己的家人。和孩子的關系也一團糟。
“熊之助很怕我。我不擅長和孩子溝通……他需要一個母親。但是,萬一找了新的妻子,不能善待他,還不如不找……所以就隻能像現在這樣。”
他以為自己和熊之助的關系會一直這麼糟下去。
直到那天……和自己鬧了矛盾的熊之助不知怎麼偷偷溜進了九郎的住處。
”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能進這間院子嗎?!“
在九郎的院子裡碰到熊之助的時候,清正暴跳如雷,熊之助被他兇惡的表情吓得一邊哭一邊跑,哭哭啼啼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他加藤清正的兒子,清正越追越氣,随手抄起一根竹竿就要對着那小子的屁股一頓抽……
竿子正要打下去的時候,一個身影護在了熊之助身前。意識到不對的清正想要收手,然而那根竹竿還是徑直拍在九郎的背脊上……
“九郎……你怎麼……”
清正慌忙丢下了竹竿,正要檢查自己是否傷到了他,卻被九郎狠狠地推開了。
“人言虎毒不食子,你自己的孩子居然能下手打這麼重?!”
“我……”
面對嗔怒的九郎,清正有些恍惚……在他們針鋒相對的日子裡,這家夥也經常和自己生氣,但這一次似乎又有哪裡不太一樣。雖然臉上兇巴巴的,但清正卻并沒有感到敵意。
“熊之助身上那些青一塊紫一塊的地方都是你打的?!”
還沒來得及多想,九郎質問的聲音就打斷了那些不太愉快的回憶。本就不擅長辯論的清正一時間有些百口莫辯,隻得嘴硬道:
“我……我怎麼管教兒子……你也要管?”
清正說着就要把熊之助從九郎身邊拽過來,熊之助一邊躲,一邊緊攥着九郎的衣角發抖。九郎看着可憐巴巴的男孩,随即堅定地将熊之助拉到了身後。
“熊之助做錯什麼了你就要打他?他在我這裡很乖,給他治傷的時候,再疼也沒有哭鬧。我讓他留下來一起吃飯,他不僅沒在廚房調皮搗蛋,還幫忙去院子裡摘菜……這麼好的孩子,你居然說打就打?!”
他皺着眉頭,一臉嚴肅地和清正講起了道理。認真的模樣讓清正一時間又氣又笑……氣的是自己這不争氣的傻兒子居然胳膊肘往外拐,笑的是眼前這家夥居然因為這孩子跟自己生氣。
就在三人僵持不下的時候,湯水燒開的聲音從廚房傳來……熊之助和九郎對視一眼後都沖向了廚房,留清正一人在原地不知所措。
雖然吵得并不太愉快,但晚飯的時候,九郎依舊準備了三人份的食物。熊之助把熱騰騰的米飯端到了清正跟前,随後趕忙跑回九郎身邊坐下。
清正百感交集地看着自家熊孩子,他忽然擡起手,把熊之助吓得不輕。但這一次他并沒有打熊之助,而是盡可能輕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九郎做的飯菜雖然談不上山珍海味,但卻十分精緻……點綴着青蔥和花瓣的豆腐,鋪在秋葵上的鲭魚,切得圓圓滾滾,帶着柚子和穗紫蘇香味的燒茄子,這些鮮活可愛的花樣簡直就像是為了讓小孩子吃得更香專門倒騰出來的。
而這些功夫自然也沒白費——自己家裡那個平日大魚大肉都不肯好好吃飯的崽子吃這些尋常的食物反而吃得狼吞虎咽的……
“沒想到你還會做這些……”
清正一邊感慨,一邊還想再吃一碗,但又不好意思說。九郎淺笑着告訴他廚房還有一些,熊之助竟主動提出去給父親添飯。
自己平日裡果然還是對這孩子太嚴苛了嗎?
“我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學的了……很久以前,我好像也這樣照顧過一個孩子。雖然是些很簡單的食物,但他很喜歡。”
提起那些早已模糊的往事,九郎臉上露出了溫暖的笑意,清正卻不知為何很不是滋味。熊之助回來後,他一聲不吭地低頭幹飯。
離開九郎的住處時,熊之助戀戀不舍,一直追問着清正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再來找藥屋先生。望着兒子期待的眼神,清正答應他還會再帶他來,而他也必須保守藥屋先生的秘密。
後來,熊之助又來了許多次,每次都會嚷嚷着想吃藥物先生做的飯菜,清正也會留下來一起吃。清正能看得出,九郎是真心喜歡小孩子,對熊之助也是毫無保留。
聽着九郎和熊之助的談笑聲,他的思緒仿佛飄回了很久以前……自己的父母尚在人世的時候。
這就是一個家應有的感覺嗎?
即便是在那些最不愉快的日子裡,這個地方也依舊能讓他安心。他會時常和九郎訴說自己普請時遇到狗官狗仗人勢,外行指導内行的事。而九郎會耐心地告訴他,權力越大,責任越大。這份責任不僅僅是對君王,也是對領内的百姓,如果他所做的事能造福一方百姓,那麼這些辛苦總會有回饋的時候。
“如果……我是說如果,哪天你成為大名,你會想要做什麼?”
“當然是實行輕徭薄賦的領内政策,讓百姓無需太過辛苦。此外……還要想辦法開放貿易,讓領民富足起來。”
果然還是滿腦子都是錢啊。
清正這麼想着的時候,九郎在耳邊柔聲說道:“雖然這麼想可能有些可笑,不過……等攢夠了錢,我會在自己的領地開一些孤兒院,讓失去父母的孩子們有個家。”
清正愣住了。九郎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模樣,露出一絲淺笑,
“很可笑吧……這樣的想法?”
“我覺得挺好的……你以前就特别受小孩子歡迎。可以看出熊之助也很喜歡你。”
清正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說道:“雖然府裡那麼多人從早到晚伺候他,但他說你這裡更像個家。”
“是嗎?那就經常帶他來。我會教他識字,然後繼續給他做好吃的東西。”
九郎喜歡看書,不論是漢字還是南蠻的文字他都能看懂。為了讓他乖乖待在住處而不感覺煩悶,清正給他買了許多書,這讓家臣和友人正則都誤以為清正成為文官(築城奉行)後變得好學了。熊之助學習的時候,清正也會跟着一起學,畢竟,孩子認的字都比他還多,這實在是太丢面子。
然而平靜的日子并沒有這樣一直持續下去。
熊之助不知道得了什麼怪病,在家中忽然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