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你一起去。”清正幾乎是脫口而出。
“大人不該先回去看看熊之助嗎?”
九郎的語氣非常平靜,也非常委婉,但清正還是聽出了逐客令的味道。
“你還說不是在趕我走……”
“你說是就是吧!堂堂武士居然搶小孩的點心,也不害臊!”
九郎瞥了他一眼,索性不再和他客套。被回怼的清正并沒有生氣,也沒變得更加沮喪,隻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滿臉寫着不耐煩的九郎,意味深長地說道:
“你上一次對我發脾氣還是那天前的事……”
“……”
“我其實很高興……你終于肯像以前一樣對我了。”
九郎沉默了良久,臉上擠出了一絲涼薄的笑。
“大人不是說,吃完就回去陪熊之助嗎?天色不早了。”
他說罷,低頭整理起桌上的茶具,無聲地下達了逐客令。
清正沒有放棄,臨走前,他像承諾般鄭重地說道:“就算你還在生我的氣也沒關系……不原諒我也沒關系。我會一直陪着你,護你周全。”
離開孤兒院的路上,看着主公心事重重的模樣,覺兵衛幾次欲言又止。
回到府邸後,清正竟主動問起覺兵衛是否有話要說。覺兵衛斟酌了許久,謹慎地答道:
“主公,有些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近日,備前宰相提出要徹查琉球假國書事件和隐岐島海戰的内幕,還包括大阪禦前試合種攝津守被下毒的事。那個人在這幾個案件中都扮演着至關重要的角色……事到如今,繼續隐瞞他還活着的事實,是否太過不妥?”
提起宇喜多秀家,清正冷笑一聲,臉上的神情也變得猙獰了起來。
“備前宰相?那天他在堺做的事讓你怕了嗎?還是說,覺兵衛……你覺得我會因此怕他?”
發現主公還未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覺兵衛搖了搖頭,語重心長地說道:“這不是誰怕誰的問題。主公……備前宰相要調查的事都幹系重大,況且……與小西攝津守素來不和的主公您,也一直是被懷疑,被污蔑的對象之一。這些年來,許多謠言都說,是主公一直在給攝津守使絆,國書被篡改,隐岐島被埋伏,都有主公的手筆……主公軟禁攝津守的事如若被公之于衆,那時,主公的名聲——”
聽到“軟禁”一詞的時候,清正變得激動了起來,他打斷了覺兵衛的話,
“軟禁?什麼軟禁?!想要害他的人不計其數,他現在還失憶了,連自己是什麼處境都不知道,如果不是被我暗中救下,他早就沒命了!”
這些蒼白狡辯顯然無法用來搪塞這位對他知根知底的家老,覺兵衛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問道:“那麼主公救下宿敵,又一直不告訴他真相,這到底是為了什麼?隻是為了報複他當年跟您做對嗎?請主公明示。”
“覺兵衛……做好你分内的事就好。至于我和備前宰相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失去耐心的清正聲音已經帶着一些警告的意味。但覺兵衛并沒有退讓的打算,
“那個切支丹現在……對于主公而言,還是當年必須你死我活的宿敵嗎?”
清正靜默了片刻,指節因攥緊而發白,眼神中複雜的情緒閃爍不定。
覺兵衛緊張地盯着主公,猶豫着是否該繼續逼問。
最終,清正緩緩開口,語氣裡夾雜着一絲壓抑的怒火:
“他救了熊之助的命,我也欠他一條命。現在他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我會拿你是問。”
覺兵衛擡頭直視主公,望着那雙固執的眼睛,他的心中産生了一個可怕的猜想……
然後……這個猜想很快就得到了驗證。
那天,熊之助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說藥屋先生做菜時切到了手,自己在廚房發現的時候已經倒在了血泊裡。聽到這個消息的主公慌了神,吩咐覺兵衛去找備中最好的醫師後,立刻放下手中的公務趕到了孤兒院。
醫師說,藥屋先生手上的傷勢并不嚴重,可以醫治,但讓他昏死過去的恐怕不是失血,而是心病。
那天晚上,藥屋先生開始發高燒,恍惚中還一直說着一些胡話。覺兵衛遠遠望去,并不知道藥屋到底說了些什麼……但一直守在床邊的主公似乎聽懂了,眼神變得十分可怕。
“八郎……别走。”
“我不是要丢下你……”
九郎病倒的同時,還發生了一件大事……
因為軍功被升為大納言的備前宰相——宇喜多秀家在去新領地甲斐上任的時候遇刺。
或許是早就預料到前往甲斐并不會一帆風順,三成原本想讓丹護送秀家前去,再讓信繁的忍者在甲斐接應。
然而,考慮到堺才剛剛發生一場風波,為免再生事端,秀家謝絕了三成的好意,執意要讓曹太郎的“雜賀衆”留在近畿。
三成仍然感覺有些不安,于是執意聯系了信繁,讓才藏留在甲斐協助秀家……可就在駿河與甲斐的交界處,一場蓄謀已久的暗殺驟然發生……
當才藏趕到時,映入眼簾的是滿地的血迹,以及緊緊抱着養子翔太的秀家。他渾身是血,但那鮮血并非來自于他自己,而是來自于懷中瀕死的少年。
緻命的暗器深深嵌入翔太的胸膛,淬毒的利器令少年臉色如紙般慘白。他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微張着似乎在喘息,實則呼吸已微弱得難以察覺。秀家緊抱着他,幾乎被那冰冷的體溫擊潰,顫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拭去翔太嘴角湧出的鮮血,可無論怎麼擦拭,猩紅始終像噩夢般揮之不去。
“翔太,你再堅持一下……真田的忍者就要到了!他們一定能找到解毒的辦法……”
秀家的聲音已然哽咽,帶着一絲近乎祈求的懇切。他不斷重複着安慰的話語,仿佛這是唯一能讓少年撐下去的辦法。
翔太緩緩擡起手,仿佛想要替秀家擦去眼角的淚水。然而,毒素早已奪去了他的視力,他的手茫然地停在半空中,無力地垂落。感知漸漸模糊的他,似乎隻能感受到雨點般的滴答落在臉上。
“别哭……奧古斯都老師會親自來接我的。我不會孤單……”
少年微弱的聲音就像随時會熄滅的餘燼。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像是試圖安慰眼前的親人。秀家的身體僵了一下。他顫抖着搖頭,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你還不會去見他……翔太,現在還不是時候,我不允許……”
秀家的聲音裡帶着顫抖,像是一根快要繃斷的弦。少年的氣息卻越來越弱,他張開口,用盡最後的氣力吐出了幾個字:
“我也很想念他……”
随着最後一個音節消逝,少年胸口微弱的起伏最終化為靜止,冰冷的觸感開始從他的身體傳來,蔓延至秀家的指尖。
那抹微笑定格在了他的嘴角,他的臉上看不出痛苦,反而帶着一絲解脫的甯靜,仿佛真心相信了自己将與“奧古斯都老師”重逢的謊言。
秀家僵硬地擡頭望向陰雲密布的天空,赤紅的雙眼滿是血絲。他的唇微微開合,似乎想要嘶吼,想要再一次呼喚少年的名字,但他的喉嚨像被烈火灼燒般發不出任何聲音。
才藏站在一旁,目光沉痛。他知道,這一刻的甯靜,不過是風暴來臨前的預兆。
“暗殺的忍者應該沒有跑遠。我的人已經開始追捕了。”
秀家沉默了許久,他依舊緊抱着翔太冰冷的軀體,仿佛期待着早已不可能發生的奇迹。
“備前宰相……為了您的安全,我建議先離開這裡。”
才藏又一次試探性地開口,卻依舊未能換來任何回應。他有些不安地走上前,卻在下一秒猛然頓住——
秀家緩緩抽出了那把深嵌在翔太胸口的苦無。鮮血沿着鋒刃滴落,将地面染成了暗紅。
他低頭凝視着那把沾滿血迹的暗器,聲音嘶啞而低沉:“才藏……你能認出這種毒嗎?”
才藏的瞳孔微微收縮,他看着秀家的表情,那是一種極緻的冷靜,冷靜得幾乎讓人不寒而栗。
“備前宰相,這種毒我需要時間才能确認,但現在最重要的是您的安危……”
秀家擡起頭,冰冷的目光直視着才藏,如同鋒利的刀刃。
“現在最重要的是查出這是誰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