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州征伐與堺港風波塵埃落定後,豐臣家論功行賞的評定前夕,真田信繁接到了來自澱殿的邀請。
昔日,以馬廻衆的身份效命于太閣時,信繁與當時還是茶茶的澱殿曾有過些許交集——在茶茶成為秀吉的側室前,太閣曾命信繁負責護衛茶茶的周全。
雖然正值少女天真爛漫的年紀,但命運卻在茶茶身上留下了沉重的烙印——父母雙亡,兄長慘死,帶着兩個妹妹寄人籬下的她,眼中有着與年紀不符的早熟與憂郁。
在那段舉目無親的日子裡,信繁的無聲陪伴成為茶茶為數不多的慰藉。他并未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隻是安靜地守在她身邊,用幹淨且純粹的笑顔帶給她片刻安心。
她時常會感覺自己和信繁十分相似,畢竟,他們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身為太閣最寵愛的側室,茶茶的地位看似顯赫,卻無娘家可依,注定成為衆人私下議論的焦點。那些表面上對她恭恭敬敬的人,背地裡不乏譏諷與嘲笑——笑她為了權勢委身于仇人,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
這些話茶茶或多或少都知道,卻從未在意,也并不想去理會那些醜陋的心思。
為了家族利益,信繁先是被送往上杉家為質,後又輾轉到了豐臣家。習慣了寄人籬下的信繁很早就學會了察言觀色,對他人的感受相當敏銳。或許也正是這種細緻入微的體貼,令茶茶在冷漠的天守閣中感受到一絲難得的暖意。
起初,茶茶隻是注意到了這個從窮鄉僻壤被送來的,質樸又沉穩的年輕武士。後來她逐漸對信繁敞開了些許心扉,向他講起自己的童年、失去的家人。那些話語,在茶茶看來是她與信繁之間微妙的秘密。
然而,正直的信繁從未逾越過君臣之禮。他始終恪守着自己的分寸,不曾讓茶茶的信任轉化為别樣的情愫。對于信繁而言,茶茶是他尊敬的主君,是需要保護的對象,而他自己則背負着家族的責任。
多年過去,那段回憶早已塵封。可這一次的邀請卻讓信繁感到一絲隐隐的不安。他清楚,澱殿的意圖絕不會隻是叙舊那麼簡單。
“源次郎,好久不見。”
這是自關原之後,他第一次與澱殿會面。澱殿依舊用往日的稱謂喚他的名字,語氣裡帶着幾分懷舊與歎息。
“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信繁微微低頭,恭敬地答道:“真田家能夠從信濃的小小國人衆成為如今的大名,豐臣家的知遇之恩,在下始終銘記于心。”
澱殿輕笑一聲,似乎被這禮貌且生疏的回答逗樂了。
“我是問你近來怎麼樣,不是問真田家。”
信繁沉吟了一瞬,“甲信之地治理起來并非易事。在下原本不過是個馬廻衆,驟然得到如此重任,确實有些吃力。”
“以你的能力和忠誠,莫說是甲信之地,就算是做關東之主也當之無愧。”
澱殿的語氣變得稍微強硬了一些,她走近信繁,低聲說道:“佐竹義宣過世後,五大老的位子又空出來了一個。我打算讓秀賴任命真田家為新的大老。如今,能靠得住的也隻有你了。”
信繁的眉頭微微動了動,他看着澱殿略帶深意的眼神,有些不解,
“此次奧羽征伐,軍功第一的人是備前宰相宇喜多秀家,他才是最值得封賞的有功之臣。先前,備前宰相便是太閣托孤的五大老之一,如今這大老之位理應由他……”
“源次郎。”
澱殿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目光中透出些許複雜。她輕聲問道:“你可知道,當年太閣設立五奉行五大老制度,是為了什麼?”
“自然是為了在秀賴公成年之前,共同輔政。”
“表面上确實如此。”
澱殿站起身,目光遠眺着太閣生前的甲胄,意味深長地說道:“但想必你也明白太閣這麼做的用意。”
信繁當然明白,畢竟五大老五奉行的制度實際上是在太閣彌留之際由三成促成的。其真正的目的,是為了防止秀賴成年之前被某些一家獨大的大名架空的局面。
但是……澱殿為何要在此時提及這件事?
信繁心中産生了一些不祥的預感,但他沒有多言,隻是靜靜聽着。
“現在,備前宰相的權勢和威望已經達到了頂峰……此番論功行賞,也必然會得到更多的封地。”
澱殿頓了頓,緩緩說道,“這樣下去,他的地位将不亞于當年的……”
“澱殿多慮了。”
信繁果斷地打斷了她,“備前宰相絕非那樣的人。他絕不會像德川内府那樣做背信棄義之事。”
得知信繁對備前宰相的看法,澱殿的眼神有些閃爍,
“源次郎,你知不知道那天在堺港發生了什麼?他當衆殺了有樂齋……甚至沒向秀賴請示,就直接斬首!”
她的聲音漸漸顫抖起來,仿佛被某種恐懼攫住。她一步步逼近信繁,低語中帶着幾分壓迫:“我隻想保護好秀賴。為了他,我可以做任何事。你能明白嗎?”
信繁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低着頭,禮貌而堅決地說道:“澱殿,您想多了。織田有樂齋勾結外寇戕害忠良,人人得兒誅之。備前宰相素來愛憎分明,重情重義,被卑鄙手段害死的又是他尊敬的太傅……這一舉動反而讓我相信他絕不會成為第二個德川内府,還請您不要再心生猜疑。”
說罷,他不想再多留,便低頭行禮,轉身欲離開。然而澱殿的一句話讓他停住了腳步。
“源次郎……因為有樂齋的死,奉行之位也出現了空缺。現在所有的大老以及加藤清正在内的幾位奉行在谏言……讓石田右府重新出山。”
信繁僵住了身體,他下意識地回過頭,目光中流露出極其複雜的情緒——他無時無刻不在盼望着三成能重新回到豐臣家權力的核心。但他同樣清楚,三成絕不會答應這種條件,更不會以與秀家分庭抗禮為代價來拿回這份本就該屬于他的權力。
“石田右府為國為民,本就不該遭到彈劾。”
信繁緩緩開口,語氣平靜卻透着一股不可退讓的堅定。
“就算一開始對他的新政有所質疑,但現在發生的種種不都在證明,毀掉三成的新政,讓伊達取而代之是個錯誤的決定嗎?”
“是啊……”
澱殿沉重地歎了一口氣。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認信繁是對的。
“至少三成不會傷害秀賴。”
這番話讓好脾氣的信繁心裡湧起一股悲憤,他直視着澱的眼睛,不卑不亢地問道:“既然澱殿明白右府大人的忠心,為何不讓他回到應有的位置……反而用這件事來作為談條件的籌碼?”
信繁看着眼前的澱殿,神情中多了一抹難以掩飾的失望。他低聲說道:“如果您隻是想保護秀賴公,根本沒必要對石田右府做那些事。”
澱殿怔了一下,她捂住嘴,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委屈,淚水瞬間浸濕了眼眶。
“在這個世上,我的親人除了秀賴就隻剩兩個妹妹啊!阿初留在被減封到什麼也不剩的京極家過着清苦的日子。阿江陪着秀忠被流放……我難道還要感謝三成嗎?!”
信繁注視着她淚流滿面的臉,他想要像往日一樣柔聲安慰她,此時卻什麼安慰的話也說不出口,仿佛那些話一旦說出都會成為虛僞的謊言。
“澱殿……您是否也以為……隻要德川赢了,不僅您的妹妹們能過得好一些,憑借秀賴公和千姬的娃娃親,内府也真的會放過秀賴公……”
哪怕要犧牲其他所有人,來成全這個内府許諾的大餅。
(if線發生了像令旗一樣的展開,關原後本家打算削真田、上杉等西軍來和大狸子和談,葡萄還把證據公放,讓要被削的人提前知道了。)
澱殿欲言又止,最終沒有回答。但她遊離的眼神已經暴露了心中的答案。
早已知曉真田家也是棄子之一的信繁并沒有動怒,隻是平和地說道:“我不知道德川赢了對您來說意味着什麼……但我知道,如果德川赢了,我和父親絕不可能像加入東軍的兄長現在那樣,還能安穩地留在真田家。石田家和大谷家更不會像現在的德川一樣還是大名。因為沒将德川家趕盡殺絕,對許多東軍成員從寬處置,石田右府在這些年已經遭受了許多非議……西軍認為他不公,東軍怨恨他,而他從未為自己辯解過。”
說到這裡,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想要将心中的悲憤都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