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道的老臉抽搐幾下，渾身一陣顫栗，撩起袖口一看，小臂上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小兒子和皇帝在勤政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君臣關系，其實他早有所聞，但沒放在心上，原因很多。

當初皇帝賜血玉如意求和，是為了把秦方好留在身邊壓制他這個百官之首。

若他心生退意，心無城府的秦方好便是他的羁絆；若他威脅皇權，張揚驕恣的秦方好便是皇帝手中的把柄。

再者，秦家文有相國輔政，武有鎮北将軍掌兵，不需要再出能力超群之才。

秦方好越平庸無能，皇帝越放心。

如今看來，皇帝僅憑寥寥數語，便哄的秦方好眉開眼笑，顯然已将秦方好的性情脾氣揣摩得透徹無遺。

可皇帝不是會哄人的性子啊！

朝會上群臣混戰，他從來都是冷眼旁觀不置一詞，冷漠得令人發指。

怎麼對秦方好卻如此耐心？

秦思道雙眉緊蹙，百思不得其解。

見恩師愁眉不展，獨孤明微笑勸慰道：“老師無需憂慮，朕已命都察院徹查今日刺殺之事，再派幾名武藝高強的近衛保護方好出行。”

秦思道遲疑間，秦方好欣然謝恩，并揚言要親自把幕後兇手射成刺猬以解心頭之恨。

“暗查私吞貢品一事暫且放一放。”獨孤明背身擋住秦思道視線，指尖在秦方好額間一帶而過，拂去垂散側額的一根青絲，“此次蓋月國談判由你負責，務必要力求厚償，以慰将士們披荊斬棘、浴血奮戰之辛勞。”

“微臣定不辱使命！”

秦方好信心十足，談判嘛，不就是讨價還價，這方面沒人比他更專業！

獨孤明笑容可掬，“朕相信你。”

……

兩國談判那天，秦方好鬥志昂揚，整裝上陣，張口就要五十座城池作為賠償。

在場之人無不被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談判技巧驚得瞠目結舌。

啪！

蓋月國使節拍案而起，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我蓋月國總共才三十二座城池，照你這麼要，我們還得先開疆拓土湊夠五十城池才能滿足貴國所求。”

秦方好擺手，“那倒不必，你可以還……”

“欺人太甚！”話被另一名面容清秀的年輕使節勃然打斷，他臉色青紅急劇變幻，昂首指天，怒不可遏道，“無需再議！我蓋月國絕不受此辱！誓将舉國之力，全名皆兵，與爾等背水一戰，直至最後一息！！！”

就此，身負維護世界和平偉大使命的秦方好談來了一紙戰書。

這屬于外交工作重大失誤，曲良翰等人借此機會狠狠參了秦方好一本。

秦思道顔面掃地，再難袒護，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親自罷免了秦方好的官職。

秦方好深受打擊，簡直想挖個洞鑽回現代，他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吃不喝，直挺挺躺在床上，準備就這樣了此殘生……

秦家上下心急如焚，連半年沒踏入相國府的孔歸厭都登門慰問，在秦方好卧房外傾情講述他是如何從一名雄威赫赫的征西大将軍變成身殘志堅的卸甲閑臣。

那真是一段可歌可泣、聽者傷心聞者落淚的辛酸史，在場人無不動容，屋内卻毫無動靜。

方氏眼淚一抹，面如死灰地盯着秦思道，冷森森道：“你去物色個風韻人物準備續弦吧，我要随好兒去地下做母子了。”

秦思道無可奈何，隻得召集門生，觍着老臉給兒子謀官。

衆門生聞言，當場就跪下了，情凄意切哀求道：“秦相啊！小公子自幼體薄，我等實在不忍心看他勞累！您行行好，就讓他在府裡休養生息吧！”

言外之意，我們不敢要，你自己留着吧。

秦思道心領神會，默然點頭。

道盡途窮之際，體恤臣民的大祁皇帝獨孤明笑吟吟遞來象征真善美的橄榄枝，表示願意不計前嫌收留壯志難酬的秦方好繼續在勤政殿擔任起居郎。

推源禍始，還不是他出的主意讓秦方好去鴻胪寺，才會鬧出這麼多事。

秦思道低頭苦笑，他這個好學生，天生就是當皇帝的料。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秦方好剛嘗到紫绶金章的甜頭，哪裡甘心再回去當個破起居郎。

一家人苦勸無果，無計可施。

甘棠倚着欄杆邊嗑瓜子邊看熱鬧，瓜子磕完，熱鬧還沒散。

她拍拍手起身，慢悠悠走到秦方好屋前，一腳踹開門邁進去，反手将跟在後頭的秦家老小關在門外。

“行了，别矯情了。”甘棠坐在床沿，左手握杯右手拎壺，給自己倒了杯茶，喝完砸吧砸吧嘴。

“你也别成天想着幹大事了，自己幾斤幾兩心裡沒數嗎？老老實實在皇帝身邊混點俸祿吧。”

“你爹沒兩年輝煌日子了，他謝位後，你哥遠在邊陲，若秦家出點事，好歹有個能跟皇帝說上話的人。”

“你再懂點事兒，給皇帝抛個媚眼獻個身，再生個孩子繼承大統……”

“放你娘的屁！”秦方好垂死病中驚坐起，沖冠一怒為自己，“你給我出去！！！”一聲長到破音的咆哮，震得窗戶紙都顫了顫。

“胸中濁氣已散。”甘棠又倒了杯茶水，伸手遞給秦方好，“喝口水吧，小少爺。”

秦方好确實喊累了，接過水一口飲盡，喘着粗氣道：“再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