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郵件裡所引的照片,是從現場拍攝的證物留像。森冷的閃光燈映出了照片的主體:一簇被截斷的桧木葉。
那一小片枝條極不顯眼,深黑色的泥土點綴,上面連着些細小的、看上去仿佛肉渣的脂肪色物體碎屑。
町田從震驚中恢複過來。
“你提前就到這裡了?”老巡警一下子怒不可遏,“沒有和我們聯系?——而且你早就自己跑了一趟現場?”
“不是自己,是淩晨的時候和理化檢驗隊伍一起去的。”高橋平緩地分辯,冷淡的語氣叫町田冷卻下來,“是本廳派來支援的人。”
萩原想起自己剛剛在草叢裡看到的那個東西。
他昨夜仔細看過町田巡查長給他的現場記錄資料和相片。長野的偵查人員在做第一輪搜查取證的時候,沒有留下這樣的痕迹。
果然,那裡新出現的不明證物牌,是高橋警探和後來的檢驗人員當時留下的。
與高橋廉同到長野的那一個小組,清晨在小信和町離開之後,還要沿森林北上。
他們目前還沒聯系到長野。而是今天傍晚再返回來報告,最後駐留在須坂。
町田氣哼哼地領他們回警務站,去開那輛看起來該遭報廢的警車。
他們這輛陳舊的汽車駛離鄉路,沿着國道向長野市的方向開下去。
高橋廉坐在警車的後排。
窗外的霧織山峰正如其名,被霧織就的煙雲藏匿其中。
“聽說山上還有個村子。”高橋廉冷不丁地問,“好些年沒有他們的排查記錄了。”
町田愣了片刻,才回想着答道:“是啊,按道理也歸我們小信和町來管。但是——”
他餘下本應心照不宣的留白。可惜高橋警探徒有個入鄉随俗的名字,卻好像并不共這一份鄉土情。
老巡警偷摸打量這警探:那雙眼睛越是在陽光下,就越是灰得透亮,仿佛是沒有色彩的一小塊浮冰。
“那地方如今還住着人家嗎?”
高橋的問題趕在町田分辯前追了上來。
“村子倒還是在的,也沒荒着。是上面的住戶不下來。多少年了。”
老巡警說着看了高橋一眼:“有什麼奇怪呢?山林多的地方,人們就是靠這片山吃飯。就算時候變了,山民不願外遷,長野多的是這樣的村落。”
這偶然一瞥,車鏡裡那人的表情,倒是叫他吃了一驚——
[……導入結束。目前身份:警探(1/■)。]
高橋廉瞧着車窗外、快速倒退的樹木,眼中露出了頭一回真切的笑。
在高橋的眼睛中,町田猛然窺見一種令人畏懼的專注。仿佛有什麼他看不見的東西、就在剛剛才把這個人真正地調動起來——
引動了這警探對這起案件真相的、近似于狩獵的熱情。
*
汽車在長野縣警本部的地盤上停了下來。老巡警拉下手刹,微微眯眼,不适應地避開市裡的陽光。
那個新人和高橋警探一并下車,在外等待他;沉悶的車門聲響叫町田健醒過神來。
“這就是警察本部了。”
見高橋警探看向他,町田潦草地介紹道,不提自己的發愣。
老警察引着來人,徑直往警署的大樓裡走去。
他前幾天為了案子,就早來跑過一趟。
他繞開縣廳裡不相幹的部門,一路風風火火地向印象中的驗屍官室直奔而去。
“早川醫生今天也在?她人呢——你們的屍檢現在是什麼結果?”
町田健匆匆攔下走廊裡經過的技術員。那技術員胸前懸着普通的一張工牌,上面「早川組」的大字叫老巡警眼尖地逮到了。
那年輕的技術員被這氣勢洶洶的一連串問題轟過,在町田健的目光中定住腳步。他眨巴着眼,用木讷的無情回饋質問。
“正式的結果還需要一些時間。”小技術員開了口,“早川組長今天在别的實驗室忙。”
“初步鑒定報告呢?什麼時候能出?”
“目前已經在盡快做了。”技術員無動于衷地答道,語氣裡透出一股同實驗器材一樣的冰冷意味。
“上次來問,你們也是這麼說的。”
“一般要七天出呢,如果情況複雜,還可能更慢。”
技術員拉開研究室沉重的隔離門,從同事手裡接出一架子的玻璃管,又小心地關上。門裡的冷氣随着新風機的噪音一起撲來,冷得町田健打了個哆嗦。
老巡警有些惱火,但在兩位專案組成員的注視下,他還是最終按捺下去。
“好吧,那輛車呢?有可以為我們用的線索嗎?”
技術員無奈地轉過身:“那是痕檢小組負責的事……哦,你說這個。”
這人像是多少想起什麼,語氣輕快地一轉:“他們來過了。還帶了點什麼樣品進分析室——應當至少算有些進展吧。”
町田健的臉上明顯地泛起了光,嘴角都不再憤怒地往下撇了。但他很快又被案子攝回心神,眉心再次擠出一團亂麻。
高橋廉無聲地點一點頭,側過身體;那技術員雖對他好奇,便也不糾結于和誰攀談,借着老巡警不再追問的當口,從這幫不好惹的外勤間快步離開了。
老巡警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萩原研二看向高橋:對方顯然也聽見了町田的上一個問題,卻隻是謹慎地展露出一分關切。
高橋廉留意到這份注視,不介意地笑一笑。他等待町田回過神來,才問。
“誰的車?”
“嫌疑人的。”町田健快速地接道。他才想起,這茬兒竟然還沒來得及告訴高橋:“哦,是的,我們找到了嫌疑人。”
*
“這人沒跑遠,在沿途的汽車旅館就被逮住了。”
町田從話音裡洩出冷笑。他想拿起煙,瞅一眼警署的白瓷磚走廊,又扔回兜裡。
“我們報告了警署之後,沒出幾個小時,他們就在淩晨追查到這人了。”
這位嫌疑人同樣不是小信和町的人。他自稱隻是路過的遊客;關于他的詳細調查還在進行中。
問訊室外,守着監聽的警員跟他們打了聲招呼;随即擺弄設備,向裡面示意起來。
問訊室裡面隻擺了一張桌子。越過警員的背影瞧過去,桌子的對面是普普通通的、一頂低垂着的腦袋,消極抵抗似地展示頭頂的發心。
警員輕敲一下桌面,叫這位如今唯一的嫌疑人擡起頭,露出不安而驚疑的一張臉。
這人瞧着大概二十五六歲,一身皺巴巴的、然而品質不錯的衣物,左手帶着挺新的一隻表;表盤現在和他自身一樣黯淡無光。
他在警員的催促下松開牙關,一臉神經緊張過頭導緻的的麻木不仁。
「“……我已經說了,我沒有殺木村那家夥!”」
他開口;仿佛意識到吐出的詞依舊對自己不利似地,亡羊補牢地抿緊嘴巴。
那邊的警員有條不紊地提問下去。這年輕的嫌犯承受不住,隻是反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