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您偏好點什麼呢?”
咖啡廳裡,這位金發的年輕招待,用笑意掩飾住眼底細微的探究。
他一身傳統的襯衫西褲,身上系着繡有店内獨特标識的圍裙,依然看起來十分闆正。
他将飲品單自然地在手上翻了個花兒,然後輕輕地放到高橋廉的面前:
“熱美式?這是我們的經典招牌。”
他仿若無意地笑道:“或者嘗一嘗我們的當季新品,香橙美式或是橙子熱紅酒?畢竟是十二月份,也快過節了。”
高橋廉默默道:“我不喝美式。”
“您不是美式派呢。”服務生似乎有些驚訝,他微微欠身,臉上露出歉意的笑容。
高橋廉在座位上向後靠去,順走了面前的飲品單。
他打量了一眼安室透:這人看起來在道歉,那股微微帶刺的氣息卻仍舊沒有收斂。
“是的。而且我開車。”高橋廉說。
連着兩次拒絕,似乎有些令人尴尬。他憑僅有的社交禮儀添了一句:“但聽着不錯,或許下次吧。”
他點了一杯正常的卡布奇諾。
安室透面上的笑意絲毫未變,親切地對着高橋廉說稍等片刻,然後他轉身走向吧台。
早在高橋走進來坐下的時候,安室透就注意到這個人了。
并不僅僅是因為對方顯眼的樣貌、和暗金色的頭發,更是因為在對方那身輕便的長風衣下,他似乎瞥見了一樣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東西。
對方注視着窗外,時不時翻過手機,像是在回工作消息,眉眼裡藏着的官司将散未散。
安室透臉色不易發現地更沉下去。但他迅速調整好自己的情緒,放下了兼職時的純粹和輕松,将另一份工作時的狀态悄然調動起來。
對方的那副神情,好像在等什麼人。
安室透這一通思緒急轉,也不過刹那的時間。
正值他腳步遲緩的這轉瞬,咖啡廳裡湧進了一群結伴而來的新客。
這是一批年紀不大的學生。
這些人看着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穿着一樣的制服,應該是高中的學生。
但鄰桌那幾位、不久前還在争吵的年輕人,卻皺着眉瞥了這幫小客人一眼,閉口不說話了。
這些個少年學生臉上帶笑,在公共場合也克制地低聲言語,行為瞧不出什麼特别。
他們叫住了恰在近前的金發服務生,禮貌地向其詢問這裡的餐點和飲品。
安室透面上自然地浮起微笑,停下要回吧台的腳步。他好脾氣地彎下腰去,着重給他們介紹了一些不含咖啡因和酒精的飲料。
高橋廉沒有往他們說話的方向看。
但隻是漫不經心地聽着,高橋廉也能覺出——安室透在面對那群學生時所展現出的的好意,遠比方才營造出來的熱情要真切許多。
那群學生紛紛向安室透道謝,小聲叽叽喳喳地将頭湊在一起,最後琢磨出了要點什麼單。
“就點果汁和奶昔吧?”“奶昔看起來很不錯!”“我這杯想要加冰/美裡醬要不加冰。”
“謝謝大哥哥!”他們唱詩似地齊聲道。
安室透眨眨眼,帶着一絲疑惑回以他們一個溫暖的笑容。
他注意到,這些學生不僅穿着同校的制服,而且他們校服的斜領下,都别着一枚小小的特殊配飾——
那配飾小巧精緻,造型似乎是蘆葦,葉片間點綴着白絮般的花兒。
這些孩子或許彼此關系非常好,又或者是同一個社團的成員。
安室透不着痕迹地掃過一眼,沒有貿然出聲詢問。而是先轉身回到吧台,繼續他的工作。
咖啡機嗡嗡地運轉起來,散出新鮮的香氣。
安室透将給高橋廉的卡布奇諾準備好,同時高效地備好了其他幾份飲品的材料。
當奶昔也開始攪拌時,他将吧台上的飲品、與對應的點單告知店裡的同伴,并細緻地交代了那些即将完成的飲品所需的處理細節——
在店員同伴「安室君真是超人呢」的慣常感歎中,安室透捧着咖啡,向高橋廉走去。
安室透從吧台抽身,借着送咖啡的名義,再次試圖不露聲色地過去打探。
這位外國客人,從剛才開始,就似乎一直留意着那群高中學生的談笑。
對方雖然神情不顯,但顯然目的并不僅僅是八卦地聽一聽。
——那麼,他究竟在關注什麼問題?
還是說,他原本來這裡「喝咖啡」,就另有目的?
“您是遇到什麼難題了嗎?”安室透來到近前,微笑着問道,“是工作上的事情嗎?”
高橋廉在安室透離近的那一刻,就撤回視線。
他與安室的目光交錯一瞬,兩人都輕微地捕捉到對方眼中一掠而過的冷芒。
高橋廉錯開目光,瞅了一眼、被安室透牢牢端在手裡的餐盤,以及餐盤上熱氣氤氲的咖啡。
“這是喝咖啡前需要回答的問題嗎?”
安室透失笑地放下咖啡。他借着這片刻的緩和氣氛,自如地轉口道:“當然不需要。”
“隻是覺得客人您從進店以來,就有些嚴肅。”
“既然有時間來享受一杯咖啡,就不要急着思考太多工作的問題了。您說是不是這樣?”
安室透故意地微微擋住他的視線。高橋廉擡頭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而微小的笑。
“你說的是。”他應和道。
高橋廉确實在觀察着那些高中生。
雖然他們沒有表現出特别出格的舉動,但偶爾飄來的隻言片語,依舊讓高橋想起了諸伏高明曾經提起過的、與連續失蹤案有關的幾個民間團體。
其中一個正是自今年四月以來,在長野各地的學校組織完綠化周的森林修學後,逐漸嶄露頭角的青少年團體——
環保社。
“環保社。”那些學生仿佛無知無覺地談笑說。
他們随意提及,自己也似乎并不清楚、或者并不在乎這個稱呼背後可能隐藏的秘密。
安室透轉過眼,投去短暫的一瞥,對這個名字并沒有表現出特别的興趣。
乍一聽起來,「環保社」這個稱呼聽起來再普通不過,的确不易引起人的懷疑。
他目前關注的,是另一個更為危險的團體。
這是他在處理組織的零散工作時,自己逐漸摸索出來的線索——
長野地區似乎有一個秘密結社,與組織維持着看似若有若無、卻不可忽視的接觸。
這時,安室的店員同伴正顫巍巍地捧着兩個盤子,将剛做好的奶昔給這群孩子端過去。
安室透見狀,兩步迎過去,輕巧地把對方裝得滿當當的兩隻盤子接一份過來。
同伴手忙腳亂地朝他咧嘴,臉上擠出一副“得救了”的誇張表情。安室透無奈地回以一笑,從紛雜念頭的纏繞中讨回片刻的輕松。
這些果汁和奶昔,大部分就是剛才那幫高中生所點的。他們乖巧等待着接過飲品,乖巧地道了謝,舉止一切尋常。
斜陽已經懶洋洋地趴到建築物的邊沿上,透過玻璃窗看去,窗外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橘紅色光暈。
安室透再忙完一輪點單後,那最後的一點光暈倒映在他瞳孔中,如搖曳的火苗般消散了。
那些七八個高中學生喝完了奶昔,靜靜地從随身攜帶的布袋裡拿出了一小沓宣傳頁。
他們熟練地彼此分配好,就像早有準備似地,起身分作兩三組,也不離遠,就三三兩兩地挨個挨桌地向客人分發起來。
這舉動實在顯得突兀,許多客人都有些不明所以,但出于禮貌還是将宣傳頁收了下來。
他們輕言細語地與客人交談兩句,每每有人收下,便連連鞠躬緻謝,暫時并沒有糾纏不休。
那些孩子主動将聲音放得很低,羞澀地帶着笑,似乎真的隻是在宣傳公益事業——
這叫店員們欲言又止、一時間有些為難,不知該如何應對,要出面阻攔的腳步也慢了下來。
安室透心中暗酌,這樣的舉動畢竟有些冒昧。還是應該勸止一下,也保護那些學生——
不要招惹上一些危險的人。
然而,還沒等他付諸行動,那些學生已經走到了高橋廉面前。
“先生,請看一看吧。”
那些學生期待地小聲說着。見高橋廉不答,他們又彼此瞧一瞧,用英語簡單說一遍。
安室透本來擔心這幫孩子的舉動,但高橋廉什麼可疑的話也沒問,絲毫沒表示出對這群孩子的關注。
高橋廉的目光掠過高中生們衣服統一的配飾,用日語淡淡地回應了一個好。
他接過傳單。
他向那些少年學生點了點頭,将傳單兩面翻閱一遍,迅速得跟沒看差不了多少。
那些學生本來打算轉身離開,前往下一桌繼續宣傳,但看到他似乎敷衍的舉動,便由一個小姑娘小聲勸他:
“先生,這是我們很認真做的宣傳單,也請您很認真地看啦。謝謝謝謝!”
那小姑娘雙掌合十,可愛地化解了氣氛,同時希望叫這位外國客人真正聆聽他們的意願。
而另一位領頭的同學,就更加耿直而熱烈。
“尊敬的先生,請您關注一下。”他說,“環保是一項非常重要的事業,您也一定會支持,是不是?”
高橋廉聞言,目光轉向了這位說話的高中生。
這少年人其實看上去有些瘦弱,眼睛周圍顯得有些深陷進去,像是休息得不好似的。
但那雙眼睛被襯得更亮,咄咄逼人地,仿佛一頭年青的野狼。
“哦?——是的。”
高橋廉語氣突然微妙地變了。他坐直了一點,正面對着那名學生,臉上浮現出一抹柔和而難辨真意的微笑。
“很多人都會支持。”高橋似有所指地說,“就像你們的那位支持者一樣。不是嗎?”
那些學生驚喜地發出一陣小小的喧嘩聲。
他們親熱地接受了高橋廉的示好,仿佛從他的措辭中聽出了屬于「同道者」的隐秘認證。
而在不遠處默默觀察的安室透,此時卻需要努力地按捺住自己,才沒有皺眉頭。
他從高橋廉的身上捕捉到一分不對的氣息。
不僅是因為高橋廉突然的柔和——
該死,他心想,那幫天真的學生根本沒看出這人在誘導他們。
對方信手捏造出的微笑面具,更是讓安室透的腦海中閃過到一絲詭異的熟悉感。
就好像是他們在試圖從犯案人員、或相關人員嘴裡快速撬出情報時,所運用的某種他們心知肚明的手段——
安室透咽下了那個不合時宜的詞。
當下更令他心疑的,是眼前的這幫學生。
且不說他們對人的輕信,他們對于所謂的「環保事業」,簡直到了狂信的地步。
“當然!您這樣想就太好了!”
那學生毫不懷疑地笑道。
這位領頭的學生熱切地問:
“在那位善人的來處、在先生您的來處,想必一定對它的支持力度更大、工作開展得比我們這裡更好,是不是?”
“是啊,”高橋廉的回答卻含糊不明,“我們也有很多……和它相關的項目。”
高橋沒有留太多時間給這些學生反應。
他隻是順着氣氛,仿若随意地問道:“你們通常在哪裡活動?持續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