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有記憶開始,世界就是個無形的競技場。
我的父親來自南宮世家一脈不起眼的旁支,無功無祿,僅憑早年分得的幾十畝良田作為生計。在秋收以後,他手上有點閑錢,就會去烏潭的廟會呷酒打牌。有一回憑着運氣,赢了滇西王家一副好牌。王家世子便把府中新買的幾名姬妾送給了父親。父親猶豫了下,想想灰白的牆皮和幾個哭鬧的孩子,隻挑了一個眉眼清秀的帶回家。第二年,我便出生了。
我的出生沒給父親帶來任何情緒波動,在諾大的威赫中原的南宮世家裡,有的是德顔雙齊的女孩子。小時候的我性格倔強,經常橫眉怒目,惹得長輩們都不愛抱我。在遙遠又模糊的童年記憶中,隻有母親像抱着珍寶一樣抱我,喃喃說:“我的囡囡,我的寶貝。”隻可惜這樣溫暖的記憶沒有很久,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
我想我是不讨人喜歡的,無論是幼年還是長大。有人生來面朝陽光,也有人不是這樣。小時候看見父親笑眯眯的坐在廊檐下,我也想跑去撒嬌。可是當幾個姐姐花團錦簇地纏着父親,那念頭就消散了。同齡的女孩子們都如鮮花般燦爛,而我宛如邊角的陰影。
“去啊,和爹爹說,囡囡學會打絡子了。”母親鼓勵着。
我定住腳不肯邁,不知為何,我生來不知如何讓他人高興。
母親離世的季節正是深秋,家裡換了一個奶媽給我梳頭穿衣。她是個挺兇的老嬷嬷,總是很早讓我起床。我常常賴床,也不好好吃飯,她大概不喜歡我,有一次就說:“囡囡快六歲了,是進學的年紀了。”
聽到進學二字,心中的酸楚被一股渴望所替代。
南宮世家是皇室姻親,那是祖皇帝留下的規矩。聽老人們閑來無事的唠嗑,南宮氏與皇室有許多千絲萬縷的緣分。我不太明白其所以,不過本朝世代确實許諾本家的女孩可以入主中宮。因為此條規定,所以在我們家,女孩要比男孩金貴得多。一經适齡,便入書齋與教坊,識字習理,女工修容;凡有出類拔萃者,再教之琴棋書畫。
就這樣,依仗先祖庇佑,盡管我生在遙遠的微不足道的凡塵角落,依然有仰望未來的資格。我小心走到父親面前,父親是當地有名的美男子,明眸皓齒,如廟會的女伶般清俊。他一把抱起我,在我臉上胡亂親一通,見我眉頭擰得通紅,就朗朗笑起來。
“小乖乖長大咯。”他一邊抱着一邊打量,“過些日子,和姐姐們一起去進學,将來做個大家閨秀。”
進學的地方是離家幾十裡外的一座幽深大院,甬道周圍全是參天大樹。房舍卻是很陳舊的,窗棱都是剝落的朱砂色。我最初幾天見到的隻是幾個嬷嬷,指引我們鋪床疊衣。我和其他幾個女孩睡在一張床上,一首一尾,睜開眼便是别人的腳丫,轉過身,又聞到木頭發黴的味道。到了白天,嬷嬷們都忙着煮飯打掃,年紀略大的女孩聚在東小院做針線;我想問問什麼時候可以讀書,嬷嬷就給了一個毽子,讓我去院子裡玩。
後來,等到年長了幾歲才明白,這個書塾隻是看顧孩子的地方。父親家中艱難,他本不會持家理财,靠祖上留下的幾個田莊年年欠收。他把我們幾個女孩子送去書塾,既是遵祖訓,也是節省開支。等到十幾歲再接回來,正是議親的年紀。靠着世家庇佑,即使去不了皇城,也能在當地名流紳士中找一戶好人家。
無論如何,我的一切是源此舊宅。舊宅的黃銅匾額上寫着德顔容工四個字,因為年代久遠都落了漆。在補漆的那一日,書齋終于來了位教書先生。
女孩子們都很興奮,因為舊宅的生活頗是無聊,先生來了就能說些新鮮事。我們最愛聽他聊山海經,比如在茂林深處的南鄰人如何粗鄙野蠻,西涼的蛇女會蠱惑人心。我豎着耳朵,每每想問得仔細點,老先生就聳聳眉毛:“等你長大了,自己去瞧瞧吧。”
因為我的功課都很出色,老先生便十分喜歡我。對于女工來說,我更願意練字,而背誦更不是難事,所以每每我朗朗上口,把自己一知半解的詩文倒背如流時,老先生總會愛犢之情洶湧澎湃,恨不得把所知所學一股腦教給我。
我在舊宅住了四年,直到慶禧十三年。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年南鄰大軍直入平陽城,那座遙遠又熟悉,不可一世的皇城。我們地處荒僻,周老先生帶來的這個消息。
國破家亡。他看上去沒有激憤也沒有悲痛,隻是在我研磨的時候,默默自語。
“南蠻野性未訓,但質樸無華,如中原緩緩融其性,養其德,鑄其禮,則未來百年繁盛。”那是老先生曾經教導的話,他那時是謙遜的,也是胸有成竹的。
慶禧十三年,我的确感到了不能言說的失落。
因為南軍入侵而皇城無主,各地人人自危,書塾便遣我們一衆女孩子回家。與我一行的兩個姐姐,一位已說好了婆家,此次便正好回家待嫁。夫家在巴陵郡,家中幾代做着小官,本地也有良田大宅。父親對這門親家很滿意,不停催促家姐回家。
因為馬車太小,又要裝運行李,我們三個都擠在一處。
“小冰,你坐到木箱子上,騰着空好放幹果。”
小冰就是我了,我瞅一眼幾大罐子的幹果,都是舊宅的老嬷嬷們領着女孩子做的,也不知道吃到何時才能吃完。
随即爬到後面軟墊上,對他們不理不睬。
于是兩個姐姐都開始埋怨我,因為她們之中得有一個去坐木箱子了。不過她們也不敢勉強,相處多年,彼此都知道脾氣。
待嫁的那位姐姐閨名佑珍,是父親親自取的,他應該很疼愛她吧。她坐在木箱子上颠簸,發髻難免碰到車頂棚,沒一會發髻便散了。我對她笑嘻嘻道:“姐姐,坐着木闆挺舒服的吧。”見她不理,又說:“你腰闆兒挺得真直啊,怪不得嬷嬷常誇你,條兒順。”
哎,要是我能長成佑珍姐姐那樣就好了。我自顧自地幻想,千萬不能像旁邊的阿楚姐姐啊。
佑珍和阿楚聊起舊宅瑣事,比如嬷嬷們教的針織花樣都過時了,比如周老師多麼嚴厲刻闆,比如茶水飯菜簡陋。這些都不是我愛聽的,沒一會便在車上睡着了。
我家的老宅在一片山茶園裡,氣候溫熱的時候,可以看見漫山遍野的山茶花。祖奶奶家經營着本地幾乎所有的山茶樹,曾是烏潭鎮的首富。祖爺爺打的一手好算盤,家祠裡供的一把鎏金算盤,一顆顆珠子烏溜光亮,他當年兩手撥弄着木珠兒,讓南宮氏在本地立穩了腳跟。隻是但凡有立業的祖輩,便有敗家的子孫。我的爺爺不遑多讓,一把豪賭輸掉了幾座茶園。再接再厲幾年,留給父親的隻剩下落魄的老宅。那間老宅是祖奶奶的嫁妝,宛如陳舊的樟木箱子,靜靜蹲踞在烏潭鎮的一隅。
十歲那年,我就對這裡感到厭煩。我覺得自己有無限精力,可以撐開樟木箱子,去看看沒有山茶花的世界。書塾還不夠遠,我渴望去更遠的地方。佑珍姐姐終于出嫁了,可我一點都不羨慕。父親如釋重負的表情,仿佛是交付了一件大事。我有些害怕,怕那也是自己的結局。
我小心翼翼隐藏着心事。有一日父親提着一封信,意味深長地說:“我的小寶貝,你可是要長出息了。”
他說着話時,正是晚飯前落座那會兒。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把臉頰轉到一側:“爹爹,你瞧瞧,阿楚姐姐把我的臉給劃了。”
父親立刻走過來,瞧見上面的劃痕,就生氣數落起嬷嬷們來。
“将來給夫家瞧見,可傷了南宮家的體面。”這大概是他立刻想到的。
阿楚控訴道:“阿爹,是她先搶我的小蛐兒的;她搶了又不玩,還給弄死了。”
我拿手捂臉,朝她眨眨眼:“誰要那東西,怪髒的。“
阿楚從木凳上一蹦而下,追着我要打。父親更加生氣,讓婆子們把我倆分開。他那一掌拍在桌上,指着信說:“周老師還指明要好好教導你,我真沒看出來你們哪個能指望将來的。”
阿楚踢了我肚子幾下,我正拼了命要踢回去,一聽到是周老師的信,就掙脫了婆子跑過去。
信封裡有張五色花箋,以正楷寫着:烏潭南宮籁幼女,性敏慧,情善真;推至雍州本院,育德衍才。下方蓋着舊宅書塾的章戳,以及周勍兩字。
父親說:“周老師推薦你去雍州本家進學,那可是離皇家一步地的地方。”
果真如此麼,我心中大喜。看着爹爹得意的臉色,那應該是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