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也感覺到了,立刻說:“我也要去。”
雍州是南宮世家的繁盛根基之地,曆代入宮的女子皆從那裡挑選。本家為表示公平,允諾各地族親,凡有出色的女孩,經當地書塾舉薦也可入京。
不知道周老先生為何要舉薦我,我從來不是他描述的那樣美好。比如阿楚就背後罵我“磨人精”;書塾的老嬷嬷們說我“古怪”,她們都喜歡溫柔知禮的佑珍姐姐;日夜讀書,也不是真心喜歡,隻是盼着被人誇贊,好顯得與衆不同。周老師就這樣被騙了,用他幾十年的名望保舉了一個古怪的女孩。
阿楚憤憤不平,大概女子之間才能互相看透其本質。她說我在書塾裡靠着作怪賣弄才得到的舉薦,遊說爹爹别讓我去雍州,免得得罪本家親戚。
我登時大怒,氣得臉通紅,她要壞了我的好事,我也不會讓她好過。哪知家中女眷都紛紛說:“現今外頭兵荒馬亂,雍州一定不太平。孩子這麼小,怎好遠行。”這下父親真的猶豫起來,為現實的擔憂勝過了他的虛榮心。南嶺大軍雖然撤出了皇城,但是各地流匪盜寇不少。南宮世家與皇室的淵源世人皆知,怕是雍州本家也遭了罪。他想到這層,骨子裡的熱血突然翻騰起來。
“這幫蠻子,若是打到這來,我一定與他們同歸于盡。”
父親天生一副俊美的容貌,一大愛好是唱小烏巷子戲,常常如癡如醉,忘了茶園外的世間事。可是慶禧十三年,他卻清醒了一回。
“爹爹,”我扯着他的袖子,好把他的思緒扯回來,“爹爹,周老師呢?我可以和他一起去的。”
“好孩子,現在不好去雍州。”他有些沉痛,“哎,今上憂郁成疾,儲君又被擄去蠻幫。國将不國,我們家與皇室從來共榮辱,隻怕本家那邊…”
他沒有說完,我卻大失所望。不能去雍州,不能出人頭地,整個冬天我都恹恹的。冬至那天,清明寺打了喪鐘。沉悶的鐘聲從風雪中傳來,那位憂郁成疾主君沒有熬過冬天,去世了。
我們都換上喪服。大門口的琉璃燈籠給纏上白絹,黑夜中剩下一盞朦胧的燭火,父親說這是為逝者引路。那年冬天極安靜,除夕夜裡滴滴答答下了雨,清晨廊檐上就挂着一排冰棱。越來越冷,我給書塾寫了幾封信,盼着周老師回去的話能收到。
那年初四的晚上,我正對着燭台剪窗花,忽聽得大門被敲得大響。因為正是國喪,各戶各家停了拜年,炮竹也收了起來,大家都早早睡了。我幼稚的心思想到,一定是周老師的回信。于是立刻套上鞋跑出來,外頭地上都是雪,凜冽的風凍得我一個激靈。
因為長輩們都睡了,我頭一個跑到大門口。那會兒我已經感覺到不是周老師的回信了,可是大門口的人沒有走。我打開門栓,看見一個穿着深色棉服的人,身後的馬正抖擻着脖子。
這時父親已披着衣服跑出來,小門外睡在廂房的管家點了燈也走過來。
那人說:“可是烏潭南宮府邸?”
我就說:“對啊,你是誰?”
那人随即拿出一份信:“請轉交家翁南宮籁。”他說完後,就上馬走了。
父親趕到身後,一把抱起我,怒喝道:“小冰,不可随便給人開門。”他那模樣真兇啊,我從未見過,不僅生氣還非常緊張。
我有點害怕,遞過信。管家提着燈回來,說方才那人走遠了,沒有看見其他人。父親展開信,借着幽暗不明的燭光,我看到信上寫着:國喪之後,主宅焚毀,家父罹難。請族兄各自避禍,女眷暫遷巴陵小倉。雍州南宮簡。
“罹難是什麼?”我似懂非懂。
父親說:“就是和今上一樣,去天上了。”他拿着信,想去告訴其他人,卻在雪地踉跄了一步。
後來我才知道,罹難的是慶禧朝南宮氏的主人南宮冒。慶禧十三年,他被婆娑人砍了腦袋,腦袋給挂在燒壞的住宅大梁上。後來當地的流匪進來偷東西,又一箭射了下來。
父親吓壞了。他把幾房姬妾都叫起來,讓她們第二天一早都去鄉下的莊子裡。家中沒什麼值錢的東西,父親唱戲時珍藏的珠羅紗都拖去地窖了;祖奶奶留下幾件金簪和玉飾,都包好塞進行囊。父親說,讓阿楚姐姐和我去巴陵。
我可不願意去投靠大姐姐。那夜裡陰沉沉的,隻有晃動的燭光和女人們急切驚慌的腳步。阿楚姐姐也不肯走,她聽了家中女眷議論,說烏潭遠離皇城地方偏僻,戰事紛亂不會惹到我們。
父親把我和阿楚叫道面前,站在燭光明亮的地方:“你們要記得,自己是南宮家的女兒;言行舉止,都心系家族榮譽。”他給我們一人一把鎏金鞘的小彎刀,“收好。若落入他人之手,你倆不可苟活。”
阿楚大哭起來。她是主母的親生女兒,自幼被家中嬌養,恐怕做不了抹脖子的事情。
我拔出小刀,刀刃閃着森森寒意。既然是南宮家的女兒,就不能白白死去。
父親一把握住我顫抖的小手,痛楚地說:“小冰,你那麼機靈的孩子…等到了小倉,阿爹一定…”
他未說完,隻聽遠處一聲炸響,仿佛是清明寺的喪鐘從天墜地。我們驚疑片刻,接着又聽到踢踏馬蹄聲,由遠入近。附近的村戶都醒了,山茶園的村民紛紛跑出來,有人呵斥,也有人叫喊。馬蹄聲越來越近,伴着刺耳的鈴铛,一夜沖刷了烏潭幾十年來寂靜。
我聽得最清楚的一句。
“誅殺南宮氏。奉天昭命,誅殺佞臣南宮氏。”
誰要殺我們,為何要殺我們。恐懼淹沒黑夜,銅鈴聲恍若符咒,要讓所有人墜入地獄。
父親把我和阿楚塞進馬車,阿楚死死拽着父親的衣袖。“爹爹,你怎麼不上車?”
阿楚的阿娘也很早過世,她隻有爹爹。
身後的打殺聲越來越近,父親把幾件行李也塞了上來。老管家調整馬頭,我看父親沒有上車。
阿楚見勢也要下去,父親擋住車門。我瞧見遠處熊熊火光,大聲叫道:“阿爹,你會死的。”
阿楚擰着他的手指不肯放,父親哄着我們:“爹爹要去安置其他人呢。阿楚在南巷的外婆,她可走不了路。還有元寶一家,元寶對你們好不好?”他看着我,“爹爹若是不去,他們可要遭罪了。”
對啊,元寶一家要被我們連累了;還有,舊宅書塾,我的眼淚突然嘩嘩直流。
阿楚在驚懼中暈了過去。父親囑咐了管家幾句,我們一路東行。
那天晚上,我在馬車上看着自家的老宅在大火裡瓦解,山茶園也付之一炬。阿楚說爹爹是不會死的,家中有地窖也有密室,他可以躲進去。救了元寶一家,救了所有人,他就能躲進去了。可我明白他是死了,殺身成仁,那是周老師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