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非常生氣,眉毛跳得老高。怒火是朝我來的。
“小冰,你這副樣子來拜見先皇後,是叔父教的麽?”
我立刻指證是朱翼把我推到河裡,我們來這裡換衣服。
朱翼也不争辯,利索地束好頭發,就要離開。
這時青川把壓抑地怒火又轉向她:“小月,許久不拜見姑母,上柱香再走。”
朱翼大概覺得理虧,就停下步子。青川點了兩柱清香,我和朱翼一人一柱。
我們跪在蒲團上,面前的靈牌刻的是:吾妹南宮氏雲羅。
青川在前,恭敬說道:“姑母見諒,小冰小月稚嫩無知。今南宮氏橫遭劫難,姑母在天之靈,保佑我族人平安順意。今後初一十五,吾等晚輩皆會誠心拜見。”
我雙手合十,偷看一眼朱翼,她與青川一樣,閉眼默念。我也閉上眼睛,香氣缭繞,即使閉上眼睛,還能看見南宮雲羅的卓然身姿。
院落裡有處井水,我們焚香完畢後,青川說今後焚香之前,都要用井水洗手淨面,這樣見到嘉甯皇後才不唐突。她這話是着重對我說的,除此之外,又毫不留情地奚落我一頓,大體就是我這個來自鄉下的野丫頭亂跑亂闖,打擾了先皇後的甯靜。
我笑嘻嘻地回答:“當然咯,我本來就沒見過世面。”
“青川姐姐,皇後的畫像逼真麽?是宮廷畫師作的?”
青川仿佛聽到了一個蠢問題,眼皮上翻。
“畫師有這等技藝?叔父年輕的時候是中原丹青第一人,祠堂中留存的畫像都是他作的。”
是啊,牌位也是南宮簡所立。回程的時候已近黃昏,我騎在馬上,已沒有之前對山林間新鮮沖動的感情。落日那片渾沌金色撒在眼前,困惑又迷茫。我們回到别墅,叔父已經知道我們去過小院。我在門口脫氈靴,慢慢解開皮扣。朱翼走過去,南宮簡平靜地說:“青川說的沒錯,今後你們晚輩要時常去拜祭姑母。”
然後朱翼用懶散的語調回答:“可以啊。青川姐姐又找到件事,可以差遣我了。”
她突然回過頭看着我,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我慢慢地,踱步到她身旁,她的眼珠子烏溜溜的,黑白清明。
我就把剛才青川怎麼罵我的話,添油加醋講了一遍。
嘉甯皇後是賢良的女人,不止青川這麼說,周老師也對她萬分敬仰。慶禧年間,鎮國公出兵西國,皇後拿出陪嫁捐助軍饷。兵敗之後,割地賠款,皇後對上安撫君上,對下穩固内宮。幾年操持勞碌,才送了命。她是海中明珠,即使陷入泥沙暗流,也光彩熠熠。
我懷着那樣的心情祭拜,也是第一次嘗試理解成人間的感情。叔父對自己的妹妹不吝溢美之詞,不過他是冷靜的,因為雲羅是南宮家的女兒,一言一行都傳承先輩。我聽他講了許多南宮皇後的事迹,樁樁件件,就和史書上記錄那樣,枯燥無趣。
“叔父,”我擡起眼,想試探又好奇,“那麼姑母喜歡先帝麽?”
彼時無人在側,夜裡靜得出奇,泉水汩汩流過,叔父笑起來:“你知道什麼是喜歡。”
父親對他的幾房姬妾都挺喜歡的,不過那不是我想表達的意思。或許是戲文裡的秦娘子為了郎君披挂上陣殺敵,這也有些言過其實。我想到那幅畫,可是…那幅畫應該在深山中靜靜伫立,不被任何人提及。
這個話題就這樣結束了。
秋天是小倉最美的季節,佑珍帶着阿楚上山,告訴我們阿楚要嫁人了。
“成安侯夫人提過一次,不過,我還沒有答應。”佑珍剛生完孩子,養得細皮白肉,“還是要聽世伯的主意。”
如今成安侯很得新皇器重,這些年王家軍在巴陵郡名譽正盛,明年大約要調職入皇城。成安侯的小孫子與阿楚年紀相當,佑珍又與他們往來密切,所以就有結親之意。
“說起來,也算親上加親。”佑珍微笑道,“老爺子的原配夫人是河西南宮氏,現在的主母也是随和親切。”
她觀察着叔父的神色,不置可否。也許旁人看不出來,在佑珍頭一次提成安侯的時候,我就知道叔父不同意。他垂下眼睑,專心緻志聽佑珍把話講完。
“明年開春,老侯爺要北上領職,若是能在年底把婚事辦完…”
看起來,她已經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就等南宮簡點頭。
叔父轉頭問,阿楚是不是願意。
阿楚比我大兩歲,如今已經長得很高。父親的突然離世,對她打擊很大,如今她一心依賴姐姐。成安侯王爺爺幫過他們家,也幫過爹爹,她心存感激。這些年她的脾氣有點暴躁,把是非恩怨看得很重。
叔父邀請她們在山上多住幾天,還可以嘗嘗金桂糕和甜酒釀。朱翼做的金桂糕很軟糯,唇齒間都是桂花香。佑珍贊不絕口,我也很喜歡。不過我的喜歡不能表現出來,不然她可要得意了。
我悄悄對她說:“叔父不喜歡成安侯呢。”
她對阿楚的婚事不太在意,就問為什麼不喜歡。
“我也不知道。大概臨兵打仗的都是些粗人,不能投其所好。”
朱翼對我這番話全盤否定。
“河西南宮氏與伏波将軍屈姥爺兩代交好,屈姥爺還是青川姐姐的親外公呢。阿爹年輕時,去關外周遊,拜了屈姥爺做武師傅。現在本家的幾個幼稚小子,也送去河西大伯家,按照阿爹的話說,磨練磨練筋骨。崇文不崇武,愧對先世祖。”
論起背家譜,我是輸給她。不過叔父是不贊成這門親事的,我的感覺不會錯。
新皇初立,朝中并無親信,威嚴難立,所以急于拉攏世家軍侯。成安侯偏居一隅,最好永遠中立。隻是如今王氏一族手握重兵,很難獨善其身。
“如果他們偏向新皇,那有何不可呢?”佑珍問道。
那會兒正是午後小憩,朱翼帶着阿楚在卧房睡午覺。我聽到叔父與佑珍談話,就把睡意打消了。
佑珍迷惑,女子隻求安穩人生,她自己是如此,更希望妹妹也這樣。對于國事她知曉不多,看如今成安侯府強盛,才想到…
她擰住眉頭,突然想到成安侯府也有可能敗落,曆代君王無情,皇權軍權,從來交織纏繞。即使,即使如今順意今上,那之後…
她混亂講出自己的想法,想得到叔父的佐證。叔父倒是楞一下,她挺能居安思危的。
“我隻是不想你們,卷入複雜的人生裡。再說,南宮府與王氏一族,并無過多交往。”他想起什麼,又問:“二小姐和侯府的公子沒有多少交往吧?”
佑珍咬着唇。
這個我知道,交往可多呢。因為佑珍和成安侯夫人交往甚密,侯府的幾位少爺小姐同阿楚經常一起玩。朱翼與佑珍通信時經常會談論,阿楚和那位小公子,像是戲裡唱的兩小無猜。
我自然如數告訴叔父,心中暗想,這下佑珍姐姐的如意算盤,要打散了。
沒想到叔父卻說:“是這樣…”他目光柔和,沒了讨論成安侯府時的那份冷漠。
“如果是兩情相悅,那剛才說的,都不重要。”
佑珍被他弄糊塗了,不過她重新考慮起這樁婚事。成安侯夫人再度拜訪的時候,她不再熱絡回應。阿楚變成那個最不開心的人了,她一傷心就想起爹爹。昌化文廟裡供着父親的靈位,佑珍勸說妹妹去住兩個月。
南宮府也向文廟捐些供養,臨冬時節,青川要下山采買,順路去一次文廟。叔父也讓我同行,為了提前給父親祭掃。我到了文廟,發覺阿楚還住在那裡,兩頰瘦了不少。于是想了不少辦法引她高興,哎,估計是為了侯府的小公子。叔父沒有反對啊,隻要他倆有意,這事早晚會成。
我遊說她,去和佑珍姐姐表明心志,姐姐固然重要,可相公更重要。
哪知阿楚抽抽嗒嗒地表示:“成安侯夫人大概受了冷落,不再提這事了。如今托了媒人,相看好京都李侍郎家的小姐,快要下聘了。”
我那時很驚訝,“侯府的公子呢?他會答應麽?”
阿楚說她不知道。原先許多人都知道她要嫁給成安侯府,可如今新娘子突然換人,她不想回去了。
我想她留在這裡,可搶不回相公,不如快去找到王家公子。不過她們兩姐妹素來與我不投緣,好心好意反而引來側目。
那天我幫文廟的姑子點算好年節的禮單,順帶把一年的支出收入也清算一遍,住職見到謄錄好的賬簿,狠狠誇獎我一番。
“世家果然教導有方。前幾天看見青姑娘,出落得穩重幹練;如今還有這個小姑娘,算起銀錢财物,一套一套的。南宮大人真是用心良苦,皇庭侯府才配起這樣的人才。”
那尼姑是個勢力人,初次見到我的時候,以為我是青川的侍婢,那會兒她可沒這麼慈眉善目。看來佛祖腳下,也教化不了人的惡意。
可阿楚不懂這些,她把住職的話記在心上,到了無人處,遲疑問道:“小冰,我們家…南宮世家,是不是很厲害?娶了我們家的女孩,仕途就能順遂,就能…發迹了?”
她這樣問,一定有原因。
阿楚說:“姐姐告訴我,不必為王家公子傷心。他們草莽出身,原是沖世家名望而來。南宮家的女兒,不用受人憐憫。往事不可追,來日自有大好前程。”
佑珍的話,在我看來有點殘酷。大概人長大後,才能殘酷地對别人,也能殘酷對自己。我悶悶不樂,回到山間别墅,特别想念叔父。
朱翼聽到阿楚的婚事被攪黃,就怪腔怪調對我說:“這下你如意啦,小惡魔。”
我并不如意,反而疑惑:“人心如此易變。幾個月前,叔父認為他們兩情相悅。”
朱翼不以為意:“凡人俗事,本來容易改變。”
我回到山上,天開始下雪。大雪漫漫,一直沒有看見叔父。我朝黑夜呵氣,吐出一團團白霧。正玩得起勁,突然想起叔父在哪。黑夜深處,我盡力遠眺,遠處隻有片片雪花。
這時青川裹着鬥篷,提燈走來。她對朱翼抱怨:“老爺又去山上打掃。如今夜黑路滑,怕是明天才能下來。”朱翼隻說她很冷,就轉身進屋,雪水打濕了鞋襪,她就托着襪子,一圈又一圈,在火上烘烤。
凡塵俗世,有人容易改變,也有人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