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五年的夏天,世界仿佛從慶禧十三年的悲痛中緩和過來。南宮府收到許多雅樂請柬,春天是喝茶泛舟,到了夏天,最盛行的就是納涼會。一行人在湖邊包下幾片庭院,吃果子扯段子。因為山間清涼,叔父一般不去應酬。我發現他作為世家族長,縱然被許多人尊敬,也有自己的弱點,就是懶。
某日午後,我們正在吃水果,叔父接到一封信。信用大紅印戳封着,信封上沒有署名。我注意他的臉色,就問是誰的來信。叔父沒有回答,他匆匆離開了。
很晚的時候他才回來。我和朱翼都沒睡,他坐在床沿,用異常專注的眼神望着我們。
“明日你們随我下山,去見一位貴客。”
朱翼問貴客是誰。我心中湧起異樣的感覺。
“小冰,你别緊張。”叔父注意到,我的異常敏感。
第二天清晨,朱翼和我,還有青川,跟着曙光驅車下山。除了井生,叔父的幾名親信也随行。南宮府的侍衛都很低調,有時我會忘了他們的存在。這次我們一行人,整齊踏馬下山,是幾年來頭一次,
馬車行到臨湖小院,那正是納涼的熱門之處,以往叔父帶我來的時候,根本沒有吃茶的空隙。太陽已經高懸空中,我出了一身汗,發現院子裡肅然安靜。
走過垂花門,走過遊廊,朱翼淡然前行,仿佛她已經知道面前是誰。走到臨湖一間竹屋内,叔父停下腳步,這時裡面走出一個女人,大概三十歲的樣子,朝我們和善微笑,她還特地朝青川一拜。青川微愣,她們是認識的,她旋即朝屋内看去。
我進入房内,竹屋對着湖水,室内明亮異常。一個瘦長挺拔的男子站起來,他擋住了光,以至于我看不清長相。這時叔父已行了大禮,青川朱翼也稽首跪拜,我也連忙跪下,耳邊隻聽那男子說:“師兄,太客氣了。”
他親自扶起叔父,又對青川說:“姑娘,竟然認得我。”
青川颔首:“除夕中秋,每年家宴,陛下都會回京。”
那男子微笑道:“是麼?可惜那會兒,認得我的人不多。”
避開陽光,朝那男子望去,那完全與我想象的不一樣。恭王長豐,從他被迫即位那日起,就遭到質疑。人們從來不明說,但或多或少,在心中質疑這位君主。我從兒時就得到這樣的印象,儲君被擄去蠻邦,而恭王得到了皇位,得到了他不該得到的東西。
其實對于後者這是不公平的,如果我能做個局外人。可惜,湧動在心中的不安愈來愈強,這幾年的平靜生活是多麼脆弱,南宮世家有它自己的命運。
叔父隻說了我們的名字,以及如今大家留都在小倉生活。
“雍州的許多房舍都燒盡了,也沒有精力重修。”他慢慢解釋着。
“家父臨終前,隻擔心着子孫平安。他老人家,一生都把自己逼得緊,對先皇的事,對家族的事,件件窮盡心力。屍骨已安葬雍州,但願他的身心都能安息。”
“婆娑一族若敢來犯,少全不會姑息。”
“京都皇城,少全一介布衣,還是不去為好。”
叔父以謙卑恭順的姿态,回應着陛下的追問。那時兩人相對而坐,長豐本性認真又容易緊張,從他的眼神和時不時緊握的手掌可以看出來。
他松開手掌,笑笑。
“看來,師兄不願幫我。”
叔父叩首行禮,“陛下言重。少全所能助力的,實在有限。至于南宮世家,世世代代,都竭力襄助皇室。”
長豐有些激動地站起身。
“襄助皇室,又不是襄助我。”
我們幾個本來在吃果子,現在都停下手。
叔父示意我們出去。
“不…”長豐拉起他,雙手緊握他的兩臂,“沒有什麼不能說的。”
我們立刻回避了。
臨出門前,我還是聽到那句話。
“師兄,幫幫我。”
我們退至一間偏廳,内官客氣地讓我們小憩片刻。外廊似乎有侍衛巡邏,内廳卻安靜地心慌。我心裡盤算,不知井生他們在哪裡。一柱香的時間過去了,叔父還沒回來。
青川端莊坐着,領口一絲褶皺都沒有。朱翼拿出香囊裡的幾個珠子,自己在小桌上玩。我扒着窗戶,觑眼偷看。
“阿青姐,剛才接見我們的那個娘子,走過來了。你快來看。”我小聲通知她們。
青川打開門,迎那女子進來,那女子朝青川福了福身。
青川像是在由衷感歎:“真沒想到…”
而那位女子,比起青川來,腼腆多了。她的五官并不出色,卻生了一副優雅的脖頸和線條優美的溜肩,像窗外湖水中的白鵝。眼神舉止,分外謹慎。她身上的薄荷綠薄衫,也是沒有一絲褶皺。
青川說,這是阿志姑娘,現在應該是宮中首領女官了。
阿志好像并不在意這個虛銜,依然對青川十分恭敬。她沏好茶,一杯端給我,另外一杯執給朱翼。此刻偏廳的窗戶都打開,屋内涼快了不少。她看着我微笑道:“這位是烏潭南宮府的三小姐麽?”
我還未開口,青川就把我從烏潭投奔來的事說了一遍。
阿志聽完後,感歎:“三小姐死裡逃生,後福無量。”
接着,她就轉向朱翼,也許隻是一瞬間的停頓,可她卻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這位就是雍州的大姑娘。果然…”她似乎不知該如何表達,“果然同嘉甯皇後,有些相似。”
這大概是朱翼最不愛聽的,我心裡暗笑。不過她垂下眼睑,裝成溫順的幼鴿。
阿志是個很容易親近的人,同樣是女官,青川就非要咄咄逼人。
“機緣巧合,才能侍奉天子左右。”她向我們解釋,“我的母親是陛下的乳母,從小都在宮裡長大。陛下十五歲就去了封地,直到…直到五年前,才能回來。”
“我年輕的時候,受了阿青的照拂,在内宮中做花房買辦的差事。後來嘉甯皇後過世,内宮中生計艱難,靠着原先的積蓄才熬過幾年。”
“原以為可以否極泰來,哪知還有更遭的。躲在井中的幾天,宮裡的老人都說,時也命也,時運不濟。”
“因緣際會,陛下得以回宮。他在宮中并沒有熟人,我算是他唯一認識的舊人。”
我聽明白了,這位阿志姑姑,因為是宣和帝的共乳姐妹,才得到的信任。他出宮巡遊,也把她帶在身邊,因為…
因為什麼呢?
我也不信,以青川的性格,會照拂當年一個默默無聞的宮女。可是如今,她依然對青川,禮敬有加。
“陛下與南宮先生,正在花廳比劍,很快回來了。”她看出了我們的焦慮。
烈日當頭去比劍,我咽下口水,跟咽下桃核一樣。
阿志善解人意,帶我們朝花廳走去,路上她吩咐了其他女侍安置卧房被褥,我才知道,我們要留在這裡過夜。
“陛下囑咐,晚飯擺在竹屋,請小姐們一起用膳。”
她腼腆問道:“不知道我的手藝,各位吃得慣麽?”
青川有些訝異,問她怎麼出行不帶禦廚,還要掌管膳食。
阿志停頓一下,才微笑回答:“陛下的膳食要求精細,我自己做,可以放心些。”
我們走出林蔭小徑,撲面而來一陣熱風。刺眼的日頭下,我看見叔父,他正好收了劍,面對天子作揖。此時周圍站着幾個武裝打扮的男人,我們便遠遠站在一旁。那幾位武将喝彩起來,其中一位劍眉白須,深目鷹鼻,我認出他是成安侯。
“阿爹!”朱翼叫起來;我也同時大叫:“叔父!”
那幾個男人看過來,我倆就三步并兩步走過去,一人一邊,挽住他的臂膀。
長豐收劍入鞘,看到這副場景,覺得很有趣:“師兄好福氣,養了這麼兩個貼心人兒。”
他記憶有些模糊,把我倆瞧了一會,才認出朱翼。
“小月,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朱翼退到叔父身後,叔父笑道:“是啊,我也發覺自己老了。臂力也不如從前。”
這時阿志帶着女侍捧上冷水洗面,還有替換幹衣。偏廳裡預備好茶水,阿志詢問是否要移駕。
長豐興緻不減,依然對朱翼說道:“小月,你出生那日,你的阿爹在内宮夜宴。來報信的人探頭探腦,幸好我坐在最邊上,被我一眼瞧見了。你的阿爹着急不已,我趕着車送他回去。那天正好是十五,月亮很美。後來…後來皇兄皇嫂就說,南宮家得了一個小月亮。”
阿志已把茶水端過來,長豐示意還是去偏廳飲茶,他回頭對叔父說:“今日累了,你帶着女孩子們去歇歇吧。明日再試試弓箭。”
叔父颔首答應,目送天子離開。他的衣衫也濕了,剛回身,成安侯走過來。
剛才武将們站得有些遠。成安侯六十多歲了,并且早年與我們相識,這時走過來寒暄。
“少全,”他說,“早知道你會來。”
叔父的情緒并不放松,雖然他裝得很輕松。
“還沒恭喜侯爺,領職上都護府。”他誠意恭賀,“如今四海五湖風波叢橫,侯爺得到陛下重用,勞心勞力。少全欽佩。”
成安侯王善香是行伍出身,不喜歡堆砌辭藻和人客套,他以看待晚輩的眼光看待叔父。
“少全,你也知道世道不好。你受皇家庇佑,又吃百姓米糧。得之就要惠之。”他望着長豐身在的偏廳,“我老了,所做有限。京都之内,翰林内制,幾省幾部,世家林立。這些糾葛…陛下南行,就想找到可相信之人,分去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