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低下頭:“少全慚愧。”
我擡頭凝望,那時的成安侯一點沒有老态,他像一隻蓄勢待發的老鷹。大多數男人都是野心勃勃的,他們與南宮少全不同。比如王善香,還有他的孩子。
自從阿楚的婚事擱置後,我再也沒去過成安侯府。不過侯府的幾個面龐我都記得,比如站在面前的小叔叔。他是成安侯最小的兒子,佑珍與他們熟絡的那幾年,都叫他小叔叔。
“小叔叔,福安。”
“很久沒見,幾位姑娘。天氣炎熱,還是先去涼亭裡說話吧。”他長了一副聰明樣,不過精明外露,有點顯眼,“父親,南宮世子比我們更清楚陛下心意。我們隻需領兵打仗,京都的事不要管。”
成安侯半分沒有放過的意思:“少全,伏波将軍是你們的姻親,他如今和你還有書信?”
叔父見他問的突然,就笑道:“隻有年節下互相送些禮。來往沒有,畢竟老人家快七十了,又遠在西北。”
成安侯感歎:“英雄轉眼見白頭。當年他與我,是鎮國公麾下左右騎都尉。甘州兵敗,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我認真聽着,不知道王氏父子,意欲何為。
“老将軍德高望重,在西北掌控衛國大軍。如果他願意相助陛下,那陛下在京都的威望…”
叔父做了一個手勢,他知道成安侯要說什麼,示意他不用再說。
“侯爺,請諒解。南宮世家有祖訓,不卷入任何朝事紛争。”
成安侯很生氣的樣子,不顧王珒的勸阻,直接說:“這是推卸責任。”
原來是這樣,我心中漸漸明朗,想通過叔父争取更多的武官支持,也許不僅僅是武官。我想起朱翼背的族譜,除了嘉甯皇後,她的姑姑們和姐姐們,都嫁給了皇親顯貴。就連佑珍,也是巴陵名府盧翰林的兒媳婦。
所以,如今陛下勢弱,更需要娶一位南宮皇後。我心裡突得一跳,那不會是我,随即轉向朱翼,她在烈日下的臉色有點蒼白。
“父親…”王珒适時解圍,“你瞧,把小姐們都吓到了。”
成安侯略有觸動,轉而看着我們。因為提及她的外祖父,青川有些激動。她與王氏父子并不相熟,隻認為成安侯與她的外祖父是舊識,所以說:“侯爺,叔父沒有推卸責任,他體諒我的外公年老,又守着祖宗規矩。如果侯爺想請西北軍相助陛下,可以親自寫信聯絡。外公南征北讨,他…”
“他年紀大了,牙也松了,上次來信不是說了嘛。”她未說完,就被我打斷了。
朱翼慢悠悠接了一句:“好像腦子,也不太好使了。”
叔父面露不悅,晚輩不得随意插話。
成安侯卻不介意,他看着我們,好像欣賞幾件精美的瓷娃娃。
他仿佛有些釋懷,緩和語氣。
“少全,這些女孩子們,都養得很好。我知道你的難處,也不勉為其難。隻是,該是你的責任,你們不能推卸。”
叔父沒有接話,隻是一直說,侯爺幸苦了。
我有些生氣,成安侯憑什麼來指摘叔父;這間院落也悶得窒息,仿佛把我們都兜籠在一張網裡。朱翼内心不安,她把頭靠着叔父肩上,輕輕哼着小調。月落時分,阿志親自送來飯菜,菜品非常清淡,一條肉絲也看不到,
陛下着了涼,不和我們一起用膳了。她很抱歉,也許飯食不合口味。
叔父詢問陛下的身體情況。
阿志說:“已經把過脈,隻是受涼腹瀉。公子放心。”
我想應該是中暑了;叔父則立起身,要過去探望。
阿志攔住他,陛下已經睡了。
叔父不相信,接着冷淡問道:“那成安侯呢?”
阿志微笑道:“真的睡下了。喝了清粥就睡了,難得睡得那樣沉。奴家沒有看到成安侯。”
我想問問白天的事,是否和我猜想的一樣。未開口,叔父就說:“小冰,謹言慎行。”阿志走了,他再次提醒我們幾個,身處陌生之地,更要謹言慎行。
可是朱翼依然開口:“阿爹,我們此行為何?”她站在叔父面前,地上的陰影拉得老長,陰影裡有诘難也有怨怼。
他們平時父慈女孝,從來未在我面前争執過。朱翼常說,世上最愛最在乎的,就是爹爹。可是,她對最愛最在乎的人,也有不可明說的怨怼。
“陛下與我許久未見,他親自南下,我們全家當然要迎接。”叔父看着女兒,“小月,你不相信我麽?”
朱翼擡起下巴,“我怎麼相信。爹爹為了家族榮譽,會把最心愛的人送走。”
滾燙的茶杯燙了我一下;青川不明白為何他們父女倆突然争執起來,莫名其妙看着我們幾個。
可是叔父沒有生氣,他依然覺得我們都是小孩。他把茶杯蓋上,蓋得嚴絲合縫。
“小月,你要相信我。”他還是說着那句話。
朱翼從小與我争搶很多東西,争搶父親的疼愛,争搶族人的贊美,甚至井生被我多差遣幾回,她都嫉妒如小獸。可她也有很多不在乎的東西。她不在乎錢财富貴,不在乎胭脂花粉,也不在乎做皇後。那天,當這個機會從天而降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因為朱翼不在乎,我也興趣缺缺。憑什麼我要去撿她不要的東西呢,縱然我從小有出人頭地的願望,可在那時,她的喜好憎惡,遠超過了我兒時萌生的,模糊的志願。
我理清了心意,就不再煩惱;可是随之而來的,是另一種深沉的擔憂。我偷偷溜出來,想對着夜空喊幾聲。這座輕歌笑語的臨湖小院,如今在天子威嚴下,顯得有些笨重。湖邊回廊上的花燈都給摘掉了,原先這裡輕快的夜晚,也消失無迹。我坐着吹晚風,看到回廊盡頭的成安侯父子,心裡警覺起來。
其實我内心并不反感野心勃勃的人,因為相比野心,人還有更多劣迹斑斑的側面。王珒還穿着白天的騎裝,那套騎裝有點舊,但是很合身,把他襯得很精神。他在黑夜裡專注地說着什麼,兩手抱胸,眼神矍铄,一副對世間萬物遊刃有餘的樣子。
可惜我一直成為不了那樣的人,内心惶恐。我把小孩式的惶恐藏在心底最深處,對他們喜歡不起來。
“小叔叔…”王珒發現了我,我就做出笑盈盈的甜美模樣。
他們都稱呼我:三小姐。我是烏潭南宮氏的三小姐;到了小倉後,井生還是稱我三小姐;于是大家叫開了,走到哪裡,我都是三小姐。
“三小姐,出來納涼麽?”王珒收起了剛才的專注勁,轉而注意我了。
我點點頭。目測到遠處幾個随從正等着和他報事,而成安侯坐在一旁,随意翻看幾本冊子。
“小叔叔真忙啊;比幾年前見到時,長瘦了不少。”
“三小姐比起幾年前,标緻了不少。”
幾年前我還是個孩子,現在他的語氣,還是像稱贊一個孩子。他随口閑聊,提起佑珍。
“盧夫人,是位很盡責的姐姐呢。”他笑道,“你們都挺有福氣…”
我想起那門未談成的,尴尬的婚事。有些窘,不知道王珒了解多少内情。
他卻望着我,意有所指。
“不知道三小姐的前程如何。按照我的理解,三小姐的一切都聽命少全兄了。如今正是天作之合…”他的精明模樣又溢出來了,“三小姐的運氣,真好。”
我心裡冷笑,他們父子倆真有趣,好像認定我們幾個,都要嫁給當今陛下。于是,就陰恻恻提到:“小叔叔,你操心太甚了。我每年都去昌化文廟理賬,成安侯府捐了不少供給。有錢有地,很多捐贈都是小叔叔的名義。原來除了王家的家事,小叔叔還要提菩薩操心。”
我早就心生疑窦,捐給文廟的地,都可以圈成獵場了。果然王珒目光收縮,換了口氣。
“原來三小姐,還懂算計賬冊。”他似乎在細嚼慢咽什麼東西,“哦,昌化那塊地方原是南宮氏的。我差點忘了。”
“那麼,是少全兄讓你去玩的。”他微笑問道,眼中沒有笑意。
我考慮一下,就說:“沒有。姑子們看不懂字,才來問我。是我自己發現的。”
他冷哼一聲。
我厭煩他多管閑事,才故意轉移話題,這下戳中要害,他緊張起來。他依然叫我三小姐,再沒有兒時的親切。
“三小姐生在世家,不懂我們的難處。希望三小姐,不要把剛才的話,告訴别人。”
他微笑着,警告我。
我努力回憶,分析賬冊的内容,昌化文廟接受的捐地,多半囊入成安侯府了,不然他不會這麼緊張。他們這麼做,叔父知道麽?他們圈地斂财,是很缺錢麽?
王珒的眼中充滿了對我的探知,他輕輕催促:“三小姐,還沒答應呢?”
我本來就不感興趣;不過,現在有了。
“為什麼要答應你?小叔叔。”
我一本正經的樣子,他大概覺得好笑。
“算了,這也不是什麼非要答應的事。”他望一眼遠處的侍從,他們等得很久了,“隻希望三小姐記得,與人為善比與人為敵好。”
我坐在高椅上,兩腳閑晃,心想,你又不是善類,為什麼要與你為善呢。
他問我,要不要派人送我回去;我搖頭,一個人走更安全。
“那好,”他随即告辭,“侯府一直想和南宮府交好,隻可惜…王珒祝願三小姐,前程似錦。”
他在黑夜轉身,立刻消失了。
我心中不安更甚,要不要告訴叔父剛才的事。這些瑣碎事,現在不是提起的良機。可是,王珒會怎麼做。我想找到井生,讓他去文廟走一回,先拿走賬冊。
那隻是轉瞬即逝的念頭,謹言慎行,還是謹言慎行為好。井生他們進不了内院,現在天又黑了,還是不要冒險。等到明天吧,我走在寂靜的夜裡,明天,還有更多的事要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