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又回到小倉山。小倉山還是那麼甯靜,至少表面看來是這樣。
送走了門客,戰事已停,他們可以去投奔新主。而從雍州趕來很多家仆,因為在今年結束前,我們都要搬回雍州主宅。夏天剛結束,打包裝箱就有序進行着。
從皇城京都,不時有信函來往。長豐的書信,是由羽林衛專轄的驿使送來;而收到更多的,是家族親戚的問候。幾年前的傷痛已經過去,如今新皇禦政,需要叔父,需要世家子弟們,融合在一起輔佐。
晚間,叔父讀着綿水夫人的信。
“少全,這麼多年了,你還躲在深山裡。你忘了姑母,也忘了雍州的雪。我老了,想吃菱角,又剝不動,隻好眼睜睜看着别人享受嚼用,心裡難受一場。你快回來吧。帶些小倉的野鴨子回來。
小月如何了?她的小手總是熱乎乎的,我想念得緊。
你們快些回來吧。東兒去了書塾後,家裡很冷清。我和春兒老是吵架,所以她也不來看我了。
你們快些回來吧。”
朱翼兩眼望天:“這個老太太…阿爹别去,她一定要罵你。”
爾後叔父開始讀婁夫人的信。
“兄長,展信安。聽聞今上禦駕南行,是否與你會面。京中情勢複雜,請盡快北上商議。雍州住宅已着手重建,我命阿博過去監工,一應細節他都會報知你我,不用擔心。柱郎已在前橋閣提及銀錢花銷一事,可與重建七宮合議,所以銀錢一事,你也不用擔心。
小月一切安好?我們許久未見了。姣姣一直很想念舅父。
另柱郎詢問何時重開漢章院,阿博和懷東都在我家讀書,雖然未敢懈怠,總不及本家嚴謹治學。
請兄長盡快回來,代柱郎問安。”
我好奇道:“原來叔父還有一個妹妹。”
朱翼擺擺手:“不親。是個随風搖擺的精緻人兒。”
叔父用眼神制止她的胡言,她就笑嘻嘻的,越說越起勁,把三姑六婆的來信都評論了一番。
看來他們父女關系,親昵了很多,在叔父拒絕了那樁婚事之後。雖然,這不是這件婚事的最終結局,但足以緩和他們的關系。
很快天氣涼爽了,我和朱翼暫時忘了這個夏天的血腥氣。遊走在金黃落葉的林間小道,那也許是最後一個安甯的秋天。長豐回到京都後,明發诏書,召回漢章院主政司南宮簡,嚴令冬天之前完成重建。這是我們匆忙搬家的原因。
“不知道瀑布後面,是怎樣的風景。”我凝望傾洩的水流,岩石壁黑黢黢的。
朱翼的注意力不在瀑布上,她說青川走了許久,山上的小院沒人打掃,想上去看看。
“你想幹什麼?”我警覺起來。
朱翼執意拉起我的手,朝破舊的青石闆一路往上。我不願意去,就扭捏說着:“管家會帶人上去整理的,我們不要添亂了。”此時朱翼卻臂力驚人,拽着我的手臂,一路拖出幾十米遠。
好吧,有些東西,我們需要親手收拾。我爬得很高,伸長脖子在找畫軸後的挂鈎。終于找到了,沒成想這幅畫太重,手持不穩,連人帶畫一起跌落下來。
我們在案幾上疊了圈椅,我直接磕在硬木頭上,痛得掉眼淚。
朱翼捏着我的肩頭:“忍住忍住,别驚動了人。”
我的下唇流血了,不會牙也斷了吧。
朱翼撿起畫卷,畫卷從中間撕開了。好了,這下她得償所願。
“怎麼辦?”她着急問道,假惺惺的。
我痛死了,嘴上腫了一片,懶得理她。
這樣自然瞞不過叔父了。我倆跪在他面前,朱翼裝成驚慌的小兔子,而我捂着嘴,噙着淚,也試圖博取同情。
叔父沒有看那撕開的畫紙,對我說:“小冰,這些月山上忙亂,你去佑珍那裡,住一陣子。”
我張着嘴,他是認真的麽?
“損壞皇後畫像。小月,你是始作俑者,罰戒尺二十下,然後在自己屋内,禁閉一月。”
他是認真的,并且冷若冰霜。我連忙抱住他的腿:“叔父,我錯了。不要趕我走。”
而朱翼,不再裝成驚慌的兔子,她聽了裁決,慢慢地冷冷地笑了一聲。她把手伸了出來,仿佛在說:那你打吧。
可是叔父不理會她的置氣,平靜說道:“按照家規,去祠堂,讓掌事姑姑打。”
朱翼的下颌收緊,頭擡得老高。我想從小到大,沒人敢彈她一根頭發吧。
“記得,每打一下,都要和先皇後認錯。”這位老父親,真的要這樣對女兒麽?
朱翼被一枚利刃,戳到了要害,大喊大叫:“我沒有錯,為什麼要認錯?為什麼?”
她穿了一襲紅裙,眼睛紅了,臉也氣紅了,氣得直跺腳。
與朱翼的氣急敗壞相比,叔父真是太冷淡了。他啜着濃茶,把茶蓋合上,從不讓一絲溫熱之氣流露。我終于明白朱翼内心隐秘的郁結,因為這樣的冷淡太傷人。
老管家把一切都怪到我頭上,為什麼不喊他來幫忙卸畫呢,更何況山莊裡來了這麼多家丁。如今害得大小姐受罰,大小姐跑到山裡去了,已經一天一夜不見人影。他覺得不能放我下山,說不定是我和大小姐串謀,故意躲起來。
他絮絮叨叨的,而朱翼真的不見了,叔父不聞不問,我就磨磨蹭蹭不肯下山。這幾天,白天跟着大夥兒出去找人,晚上呼呼大睡。我才不要去佑珍那兒呢,能拖一天是一天。
第二天吃完早飯,照例偷偷藏了好些饅頭,蹑手蹑腳剛要走,突然聽見叔父說:“小冰,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整理好情緒,卑微說道:“還在打包裹,很多東西要帶上,那裡又沒我的行頭。”
叔父微微笑道:“我讓你去受罰,不是讓你去做客。”
“恩,可是也不知道,要罰多久。”故意做出可憐巴巴的樣子。
“小月罰多久,你就罰多久。”他沉聲說:“到了那裡,每日聽經抄書,你若松懈,會有人告訴我。”
可是在山上也能這樣,我更委屈了。
“你不想念姐姐麽?她們是你的至親。”叔父又說,“今後就要搬到雍州了,趁此機會,你們姐妹好好相處幾日。”
原來是這樣,我松口氣。
他立刻警告:“我已寫信給佑珍。此次你要靜心思過,靜下心來,才能看清自己的冒失。”
我連忙點頭,靜下心來,再也不參合你們父女怄氣了。
我們一直住在小倉山的南面,而北面山勢陡峭人迹罕至。其實繞過瀑布有條小路,可以拐到山北面,然後順勢而下。很少有人知道,那是我自己發現的。每日早晨,井生要參加晨練,所以我獨自一人跑出來。
我沿着叢林小路,繞道瀑布背面,那裡有一間廢棄鴿房。老人家的眼光果然很準,朱翼就是和我串通一氣,她故意躲在這裡。
“怎麼樣?阿爹有沒有出來找我?”她藏了幾天,頭發毛茸茸的。
“沒有啊。”我如實相告。
“他不着急麽?也不問起我?”
“沒有啊。”
“哼…”又氣得跺腳。
我把吃的遞給她,怕她絕食。
“明天我就要被遣下山了,你還有什麼招數,要抓緊哦。”
她氣呼呼的,像隻呲牙咧嘴的松鼠。
“爹爹,根本不在乎我。”
這麼說可不公平,他對你是沒有原則的溺愛。比起我來或者其他人來說,他對你從來不提任何要求。
可是她注視着我的眼睛。
“小冰,有時候我很羨慕你呢。甚至嫉妒你。”
她躲了幾天,神智錯亂了。
“想知道為什麼?”她略帶敵意。
不想知道,轉身離開,身後的草叢被人扒開,井生的大臉露出來。
我吓得一蹦三尺遠,随後叔父從他身後出現。他們倆一定是跟着我,發現了瀑布後的小路。井生東張西望,對這裡很好奇。可是叔父,他帶着略微驚訝的表情,看着我和朱翼。
朱翼隻愣了片刻,就撲到親爹懷裡。
“阿爹,我可想你了。都是小冰…”她指着我,“小冰讓我躲在這兒,說那樣可以讓你着急。”
“哦…”叔父展望這片荒地,手掌托起已齊腰的雜草,“這裡是小冰發現的?”
我也指着她,這些都是小月的主意。
她一臉無辜:“是她領我到這裡的。”
的确是這樣,現在輪到我呲牙咧嘴了,惡狠狠地瞪她。
叔父站在轉角縱深的石壁台階處,凝望那條通往山腳的崎岖小路,那條路被湮沒得很模糊了,可是依然看得清它的走向。
“小冰,你怎麼發現這裡的?”他認真問道。
我喜歡在山間閑逛,随便走走,就發現了。
這時迎面送風,林子裡紅葉都撲騰撲騰起伏,俯瞰挺壯觀的,原來山的另一側也有風景。
叔父朝天空吸了一口氣,感懷而道:“還記得麽,我曾說過,小倉是我們的故鄉。”
我記得,我一直認為雍州是故鄉,而我的故鄉在烏潭。看來叔父的理解,不是這樣的。
“小冰,你走下去過沒有?”他問。
我搖頭,山的北面沒有人煙,山腳一定荒涼。
“今天,我帶你們走下去看看。”他一路跟蹤我到這裡,沒有帶爬山的工具,回頭吩咐井生去取。
朱翼似乎預感了什麼,撒嬌說:“阿爹,我們回去吧,我都餓死了。”
“也許是先祖的召喚,讓你們自己走過來。”他細細擦拭着朱翼臉上的灰塵,“有些事情,我想親口告訴你。”
他的聲音懷揣着歉意,而朱翼的明眸太純真,使他的歉意更深。
他牽起她的手,另一隻手給我。走進那條小路,他突然回頭,想對我說什麼,可是沒有說出口。
叔父,沒必要對我心懷愧疚,無論山下有什麼,我都不在乎。
井生帶來了厚靴和手套,他在前面開路,為我們斬去荊棘野草。我們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水都喝光了。原來山腳不是終點,沿着下坡路,居然有一個洞穴。那個洞穴真深,門洞是一個半月形,被人曾經開鑿過。我在小倉山住了五年,從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地方。
叔父對井生說:“你在門口等。”然後接過幾具火把,石壁上的燭台竟然還殘留着油,沒一會洞内就明亮了。
我和朱翼環顧四周,就是普通的石洞,沒什麼引人擔心的,隻有中間用石闆鋪了一條直路,很久無人踏至,都長着毛毛的青苔。叔父指引前方:“還要往裡走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