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面反倒沒洞口處那麼潮濕,看來山上的流水不從這裡經過。我心想,這裡這麼隐秘,可能是南宮氏避難的地方。
我把猜想問出來了。這時前方突然有了陽光,朱翼好奇跑過去,擡頭一看,頭頂上真的有束光,從石壁的隙縫中斜射而入。
朱翼一直擡着頭,大概覺得石壁參差錯落而生出的這個縫隙很奇巧。而在光束的提醒下,我看見石洞的四壁居然被人篆刻了圖案。再走近一些,也許年代久遠,這些圖案不清楚了,可是真的有人,在空曠平整的四壁上留下了痕迹。
有一個長袍束身的男子,他坐在案幾前撫琴。他的面容并不清楚,隻是一副肆意的姿态,十指纖纖勾着琴弦,一隻腳盤在身下,另一隻居然橫着叉在外面,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隻腳是光着的。
看來是個公子哥兒。而另一個男人則不同,雖然他的面容也模糊,可是英氣勃勃,身姿挺拔,他的右手有把鐵槍,那鐵槍被勾勒得十分顯眼,它讓整幅圖有鮮活躍動的感覺。
“他們是誰?”朱翼走到我身後,看了一會,又掉轉頭問叔父。
叔父說:“有一個,是南宮世家的始祖爺爺。你們猜猜,是哪一個?”
我倆都不喜歡這種小孩式的盲猜,于是叔父就注目着第一個男子。
“先祖至美是金雀王朝的一脈分支,常年駐守南宮郡。王朝末年,因為當時的君王受人蠱惑,食用幼童的心髒以保延年益壽,所以犯了衆怒。當時至美脫離皇室,以南宮為姓氏,獨立稱王,與金雀王朝隔江對望,打得難解難分。”
我瞧着石壁上的男人,他不像很能打戰的樣子。
“至美有一名得力的家奴,能征善戰,通曉謀略。最後,覆滅了金雀王朝。”
朱翼問:“是旁邊那個男人麽?”
叔父點點頭:“他叫子炎,因為生于烈火之間。這場仗打了十年,子炎積累了很高的威望。而當時,人們痛恨帶着舊朝血液的人,于是子炎就取代了至美,做了新王朝的主人。”
朱翼愕然:“阿爹,你是說…”
“子炎感恩至美的提攜與謙讓,于是提出兩人的後輩可以世代聯姻,共治王朝。而至美,為了回報這個饋贈,命令家族的男子世代不可入朝。雙方達成協議,為了不再興起戰事,子炎以鐵麒麟為徽,建立了新的王朝。”
原來,聯姻是這樣來的。從來不是什麼美好的緣分,而是權力的分割。
“可是,可是從來沒有人知道這些事。”我困惑,父親從來沒有說過。
“那是幾百年前的事。”叔父解釋,“這個故事,也是我的父親說給我聽的。當家族的繼承人确定時,族長就會把這些事流傳下去。”
石壁上那個潇灑不羁的男子,他真的為了人間正道,舉刀對抗家族麽?到了最後又把寶座相讓,他是懷着怎樣的心情。他是被逼無奈的麽,起初一個單純的願望,到達了大火熊熊燃燒之際,他已無力掌握。他該怎麼面對,與自己血出同源的親族呢。
“那金雀王朝的其他人呢?”我好奇問道。
“皇城攻破那日,所有人都被綁在鐵柱上燒死了。沒有其他人了。”
什麼叫所有人?我皺起眉頭。
而叔父說的所有人,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君王的寶座,從來都浸滿鮮血。而因為至美的關系,南宮氏才逃過一劫。
小月,這個故事還是沒人知道的好。
朱翼卻擡起頭,目光爍爍:“那麼,姑母也知道這個事咯?”
叔父沒想到她會問這個。
“當然知道,她封後的前一天,父親就告訴她了。”
朱翼還有問題,卻沒啟齒。
叔父接着說:“可惜,那時我不知道。那些年我混迹三教九流,父親很不滿意,不認我作繼承人。”
“小月,你撕了姑母的畫像,我沒有生氣,隻是惋惜。”他看着縫隙間的明亮,“我制畫像的時候,正是她最開心的歲月。她嫁給了太子,可以擺脫我的…很多…煩惱事,未來坦誠而明亮。這是她少有的,輕松快樂的日子。”
我以為他會說,她的快樂日子,是與他在一起的時候。
“直到她入了宮,冊封皇後,一切都改變了。”
他轉過身,繼續望着石壁上的男人。
“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要告訴你們。”
我們繼續往石洞有了幾十步,面前赫然出現一間石室。那是一間打磨很細緻的石室,拱門的弧形石壁上,雕着一隻獸和一隻鳥。石室裡倒空洞洞的,隻有桌子和兩張石凳。
“小冰,你剛才不是說,這裡是避難的地方麽?”
我現在覺得不是了。
“鐵麒麟王朝剛開始的時候,子炎和至美的确在這裡避難。”
那個彪悍的家奴需要避難,我可不信。
“子炎在浴血戰鬥時,他當然是英雄;等他得到了勝利,想要戴上王冠時,人們就記起來,他原來是個奴隸。”
原來是這樣,我竟然有一絲寒心。世人不願承認,子炎隻是子炎而已。
“當時,很多人質疑他的身份。其中最具威脅的,是中原大教婆娑教。婆娑教自诩中原正統,擁有很多教衆。生而為奴,卻反客為主,這敗壞了正統教義。于是,流言蜚語就沸騰起來。不要小看這些流言蜚語,它會慢慢蠶食人的意志。”
婆娑教,我努力穩定自己的心跳,千萬不能讓叔父發現,那些陰暗隐秘的角落。
“于是,很多名門世家聯合起來,反對子炎。”叔父沒有發現我的異樣,繼續說着,“他們在諸多教衆的支持下,想推選新的君王。”
朱翼嘲笑道:“這樣可能麽?聽起來,他是個徒手就能摧毀所有反抗者的野獸呢。”
叔父微笑道:“我也不知道。也許再剛強的人,内心也會被蠶食。當人人都質疑你的時候,你不得不質疑自己。無論如何,這件事的結局是,子炎的鐵軍威力不再,他沿江而下,暫時躲了起來。”
那麼,這間石室,他真的待過麽?他是坐在這墩石座上,那另一座,就屬于先祖至美了。
“那時,先祖至美與子炎依然是同盟關系。因為婆娑教在中原紮根深廣,他們所言所行,都有很多人跟随。所以,子炎若要反敗為勝,就必須根除他們。而先祖,接過了這個任務。不知道他們在石室中,究竟密談了什麼。結果就是,先祖至美披上了南宮氏的戰袍,讓婆娑教幾萬衆人,在中原絕迹。”
在中原絕迹。予我良善,育我蒼生。那年我曾搜尋婆娑人的線索,結果隻找到零碎的痕迹。
朱翼看着我,仿佛也看着自己,悲戚說道:“所以,我們世代也必須償還。阿爹,我不想聽了。”
她的心不能接受這樣的故事;而我呢,其實我也一樣脆弱,也不想聽了。
“小冰,你沒有問題麽?”叔父問我。
坐在石墩子上的那兩個人,也在等待。
“如果先祖爺爺願意身染幾萬人的血,為他清除異己;那麼另一個人,他需要做什麼?”
你用什麼交換?面對身披戰袍,為你穩固江山的盟友。
叔父把手伸到石桌下面,原來那裡有個機關,他輕輕擰了一下,石桌中間的方形部分就彈出來了。
我很驚訝,而朱翼在冷笑。
“又是什麼惡心的東西?”
那塊石碑被翻轉過來,第一排的幾個字是“天佑鐵券,告之日月山河”。
叔父說:“大概這兩位老人家覺得,日月山河,是亘古不變的東西,所以立在首位。”
抹開石碑上的泥垢,我讀出内容。
“南宮郡子炎,得天地庇佑,受主至美恩惠,開朝于天佑元年。子炎心系黎民蒼生,志在江山社稷。與至美同袍浴血,萬世陰陽共治。吾及子孫後輩,必厚以德行,勤以操業,克以私欲,矢志不渝。吾于此立誓,由至美為證。凡未來繼任者,當效仿吾志。若有德不配位…”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擡頭望了叔父一眼。
“若有德不配位,才不能濟世者,南宮氏後人可憑此書,選賢能者取而代之。”
朱翼拿過去,又重新讀了一遍。
石碑左側,雕刻了鐵麒麟王朝的徽章;還有一枚子炎的私人章戳,印章上除了他的名字,還刻了一把鐵槍,和石壁上一模一樣。
那時,我與朱翼都不知如何回應這面碑文。他做出的承諾,實在匪夷所思。
叔父卻又将話題回到嘉甯皇後:“那時,雲羅封後不久,父親就将此事告之。她知道後,非常害怕,連夜書信給我。我不相信此事,去找父親對質。父親震怒之下,打斷我的雙手。我被關在暗室三個月,出來後,立刻趕到這裡,找到這面石碑,才終于相信。”
“從此雲羅郁郁不樂。而我,不想再看到父親,所以離開了雍州。”他滿含愧疚,執起朱翼的雙手,“離開了家,忽視你的母親,也忽視了你。阿爹,一直很内疚。”
可是朱翼掙脫了雙手,又重新撫弄着碑面上的文字。她知道她的姑母從來不幸福,卻不知道這份不幸包含了更多的東西。
“那麼,皇姑父,也知道這事麽?”她飽含深情的大眼,突然銳利地猜度,也許以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叔父回答:“知道,萬世共治。這件事在儲君成年時,就會告訴他。”
于是她沉默了。
“那麼,他們…”我太好奇了,他們是如何自處,和相處的。
而叔父淡而無味地陳述:“先帝是個寬厚的人。”
于是我隻能沉默了。
所以,叔父拒絕了長豐的請求,還有這個原因吧。我突然想到。還有,他為何将這些事,也告訴我呢?
對了,長豐沒有做過儲君,他是在先帝逝世後才回來的,他應該不知道。
我探視着叔父的雙眼,而他溫柔地對我們說:“放心,如今的陛下,他并不知道這些。”
“我已遵循祖訓,将這件事告之了我的孩子們。将來如何,萬事随緣。如果陛下,願意後退一步,”他帶着微弱的深刻的祈求,“如果師弟手下留情,那麼這樁捆綁幾百年的契約,就此作廢。”
朱翼盈盈大眼含着熱淚,她把頭埋在父親的胸膛,很久很久。她用滾燙的熱淚,和悲切的哭聲,讓這間石室溫暖了許多。
“小冰,”她哭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麼,回頭找我,“把那塊石碑砸了。”
好啊,我正有此意。徒手不行,要找把大錘。
叔父卻制止了我。
“當時這張鐵券,一共制了兩塊。”
我緊張起來:“那還有一塊呢?”
“另一塊在皇陵,随着君主子炎長眠。不過,我沒有親眼看到過。”
這位老人家真是執着,這種東西,還抱着睡覺。
叔父站起來,把石碑反扣回石桌。
“天色已暗,我們要回去了。”他一手拉一個,準備結束這趟旅程。
這樣可以麽?我和朱翼滿心不安,不停地回頭看,覺得他的行徑有點虎頭蛇尾。
他自顧自地說:“回去後,你們要誠心悔過,向姑母道歉。她留存于世上的東西不多,那張畫像,是她的心愛之物。”
是你的心愛之物吧。果然,朱翼又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