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珍家總是鬧哄哄的。她領着我在盧府上下行走,認了很多親戚。那些臉蛋粉嫩粉嫩,穿着紅黃碎花衣裳的婦人們都不停誇我。我忘記她們具體說了什麼,因為她們太能說了。這個家真的好熱鬧。幾個孩子跑來跑去,他們搶東西,相互打架,接着又一起挨罵。女人們也總是聚在一起,說話也和打架一樣,把相同的事說上好幾遍。
所以,這個地方不能有秘密。我剛到的幾天,就接受了姐夫的盤問。
“這次陛下悄然南下,應該與世伯見過面了吧?”
我點頭,他帶着全家一起拜見的。
佑珍激動不已,我來了好幾天,每天和她一起吃喝,竟然沒有告訴她。
“陛下也就那樣啊,兇起來,可要殺人的。”我實話實說。
她一手拍過來:“這個傻孩子。”
“那麼,小月也一起去了?陛下問了些什麼?”她又問。
我發覺他們都存着那個指望,或者,都有某個共識。
“陛下隻和叔父說話。小月一直和我待在一起。”
佑珍有點不相信,而她的夫婿又說話了。
“陛下是不是玉體受損了?聽聞回宮後,召見了許多醫官。”
我擡起頭,一片純然:“我們拜見的那日,他挺好的。叔父還和他比劃拳腳功夫呢。”
他不信。
“那成安侯呢?他怎麼被解了職,還銷聲匿迹了?”
“王爺爺麽?”我故意細嚼慢咽,品嘗白米飯,“我沒見到他。不過他高升那會兒也挺突然,所以不用奇怪。”
佑珍的夫婿,人人叫他盧文七,是個耿直的男子。他從不掩飾自己的情緒,也不喜歡别人掩飾。他發覺我有所隐瞞,就不高興起來。
佑珍勸道:“她一個女娃娃,知道什麼。你吃飽了酒,同孩子計較。”
姐夫想想挺有道理,就不言語了。佑珍在夫家挺有地位,雖然她不算家裡的長媳,可是親戚的往來應酬都是她出面。如今她更有地位了,因為雍州本家正在重建,眼看又是一派欣欣向榮。
我從那時覺得,自己面對的世界,已不再是細雨綿綿的小倉山了。佑珍不再把我當作小孩,雖然她嘴裡這麼說。我在鏡中看着自己的時候,她也看着我,那是同齡女子之間的審視。
她說:“不知道世伯對你,有什麼打算?”
我在梳頭發,頭發亂蓬蓬的,都打結了。
“以前阿爹就覺得,小冰是老宅最有出息的,他看得果然沒錯。”她接過篦子,替我打理,“女兒家,要保養好頭發,除了生得美,頭發也很重要。阿姐小時候,也很想打扮得鮮亮活潑,去雍州大宅做客。”
我小時候也有類似的願望。回想收到薦書的那一刻,心情就像鼓了帆的船,可是轉眼間,家就沒了。
“小冰,你不開心麽?”鏡中的我,臉上寫着心事,“你的命真好,世伯待你如親生女兒。将來嫁娶之事,看來他也會一力承擔。”
她在羨慕我麽?其實她的命更好。而我,我在鏡中凝望自己的眼睛,但願命運之神也能眷顧我們。
“盧爺爺呢?沒有見到他。”來了好幾天,沒有看到這位當家人。
“他去京都了。二伯伯領了文書院的職,請父親過去叙叙。”佑珍很自然地說着京都的事情,“對了,世伯有沒有提起過前橋閣?”
沒有,我搖頭。
“哦?”她反而有些奇怪,“父親倒是一直提起。如今為了七宮重建的事,幾位閣老鬧得不愉快呢。父親這次去,也是想聽聽那邊的閑話。”
見我茫然無知,佑珍換了個話題。
“過幾天,京造的樓船要在江邊下水試航,我們一起去看看。”
我有了興趣:“試航?”
“萬水歸源,京都船造,你沒聽說過麽?”佑珍笑道,“京都船造的東家也姓南宮,是我們的本家。”
沒有聽說過,叔父從來不說這些。
“過兩天你就能親眼看到了。那艘大船就停在江邊,去年春天開始營造。中秋的時候,小船王帶我們去看過,赫赫然幾十米高。父親說,比先前的戰船威風多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大船,也沒有試航過,有了期待,躍躍欲試。
可是離試航還有好幾天。這些天一直下雨,在巴陵小院裡看雨,渾身都有發黴的感覺,大家都等着太陽出來,好把自己拿出去曬曬;可是小倉山卻是另一番情景,綿綿細雨日落時,叔父會燒一壺酒,一直坐到長夜盡頭。
我打開他給我的信,裡面夾了長長的清單,都是我的物件,哪些要哪些不要,讓我勾劃。我認真勾劃,在雨霧朦胧的黃昏,在遠離他的地方,才可以體味他的人生。都說南宮冒是世家族長的模範,可是他的孩子,卻做着與他相反的事。想到此處,不覺無奈笑起來。
門口有人找我,不是約在正門,而是東小門。我有些疑問,把回信折好密封,又找來井生一同前往。
“原來是小叔叔。”在陰沉的暮色下,王珒背着兩手,朝我微笑。雨唰唰下着,他身後的人一律穿着蓑衣,怪駭人的。
“三小姐,起色不錯。”他仔細看了我一下,“知道你受傷了,如今養好了吧。”
看到他,我就想起成安侯,還有那個有血腥味的夏天。
他朝下屬示意,旁邊的人捧着一隻木盒。
“這是軍中治腳傷的靈藥,請代為轉交青姑娘。”他又說,“另外,向世兄表達我的歉意。”
我沒有接,告訴他青川不在小倉。
“西北侯知道這件事。他可生氣了,寫信把叔父一頓臭罵,然後把青川姐姐接走了。”我回絕道,“想必人家軍中也有靈藥,用不着小叔叔的東西了。”
王珒擡起一隻手,身後的人都站遠了點。
“希望三小姐,不要跟風落井下石。這次事件,家父是被人利用了。”他的聲調沒有起伏,像是願賭服輸,“成安侯府,如今舉步維艱。以往幸苦經營的一切,隻怕要付之東流。”
是麽,可是表面上波瀾不驚。那天過去後,一切都回歸平靜,羽林衛到來之後與叔父交接,爾後我們就回去了。
“難道三小姐也認為,家父有參與謀劃,要為雪巢伸冤麽?”
我不那麼認為。可是叔父嚴禁讨論此事,我也從不敢問他的想法。
“侯爺去哪了?陛下有沒有找他對質?也不知他後來去了哪裡?”我有點想知道離開之後發生的事,觀察着王珒的神色。
哪知王珒笑起來,一點也不給我機會。
“未來,三小姐再遇聖駕,希望能為我們家說說情。”他說,“無論如何,這件事成就了南宮府的回歸。如今雍州一派百廢待興,生機盎然。南宮府邸,很快會恢複往昔的昌盛,請代我向世兄緻以敬意。”
我不喜歡這個說法,好像叔父舍命維護陛下,是有目的而為之。臉立刻拉下來。
王珒生性敏捷,不提這個事了。他朝我走近些,垂下眉角。
“其實這次來,想請三小姐幫個忙。”
我有些警惕。
他看了一眼我身後的井生。
“雨太大了,不如找間茶室再談。”
井生按了按手上的佩劍,提醒我。
王珒就笑道:“這個小護衛,真有意思。”
我也沒打算跟他出去。再者,我能幫他什麼忙。
“小叔叔,這次我是下山受罰的,不可随意出門。有什麼事,請快說吧。”
王珒坦然:“那好吧。不知道三小姐,還記不記得昌化文廟的事?”
我記得,隻是不知道他想幹什麼。見我一臉戒備,他反而輕松自在。
“上次在臨湖,小叔叔警告我的話,我一直記得。”
他嘿嘿笑起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隻是有一件很簡單的事,因為我和文廟鬧了些糾葛,而如今成安侯府又被人針對。如果将來…”
他把語氣放得柔和:“将來有人問起有關文廟的任何事情,請三小姐都回答,不記得了。”
我愣了一下,沒一會兒,就反問他:“誰會問我賬簿的事呢?”
王珒走到廊檐下,沒了有油傘的陰影,我看清了他周身被雨水肆虐的痕迹。他像似承受很大壓力,獨自支撐緩緩下沉的橫木。
“那些都是陳年舊物了,你回答不記得,合情合理,不會為你和南宮府帶來任何麻煩;可是對于我卻非常重要。”他又笑了一下,“如果三小姐肯幫忙,王珒日後自有回報。”
看他那幅精乖的樣子,好像任何事都能拿來做買賣;我不想弄明白他在說什麼,隻想趕他快點走。
“雨下大了,小叔叔請回吧。”
他重新回到傘下,整理好兩袖口的褶皺,即使天有不測風雲,他還要維持體面。真是奇怪的人。
“還請三小姐,别忘了我的囑托。”
井生很不喜歡他。他說我再和王珒私下來往,他就去告訴叔父。為了證明王珒不是好人,他要去昌化廟看看。這個我倒同意,在屋子裡悶了許多天,我也想出門走走。
可是佑珍不同意。她說為了試航之事,小船王會親自上船起帆,他很快就到巴陵了。我們與他是親戚,他一定會來拜訪。而我,一個未出閣的女子,不能随便外出。
姐夫也附和,他接到了父親的信,這次疾風号下水意義非凡。陛下已經指令巴陵郡守,将試航的一切情況報知皇城。這次試航是南宮氏主持,千萬不可出差錯。
到底誰是小船王,看他們夫妻緊張的樣子,我承認自己孤陋寡聞。
盧文七驚訝道:“就是船王南宮笠的公子,也是南宮世家的繼承人。小冰怎麼渾然不知?”
我比他更驚訝,含着口茶,鼓着腮幫子瞪他。
佑珍接過話:“京都船造,是中原制船業的總舵。造坊的主人南宮笠布設過八大樣船,是個鬼斧奇才。小船王,就是他的公子了。因為他們與世伯是血緣最近的族親,人們自然認為,小船王就是世家的繼承人了。”
叔父還沒死呢,再說,還有朱翼呢。
“她是女兒家,總要嫁人的。”佑珍這樣說。
好吧,原來還有這樣的說法。這位小船王是個怎樣的人呢。他會與南宮簡一樣麽,風度翩翩,懶散避世,把凡塵俗世都屏蔽于青山綠水之外。
我和井生偷偷溜出來,路上就詢問小船王的事。他從小跟随叔父,一定知道很多事。
可他卻說:“三小姐,别忘了答應過老爺的事。在外謹言慎行,不給世家招惹麻煩。比如那位王公子,他就是帶來麻煩的那種人。”
他是真讨厭王珒。我想起昌化文廟,不知道宏善住持,那個唯利是圖的老太太怎麼樣了。我們離開小倉之前,還是把父親的靈位移走吧。
雲端處透着微弱的光,徐徐北風迎面。我從馬車上跳下來,面前隻剩一片斷壁殘垣。主廟被燒掉了大半,沒有人迹,幾隻麻雀在天空來回飛着。
井生跑到廢墟中去了,我吸了一口氣跟上。昌化文廟,被燒得一幹二淨,隻剩一面劣迹斑斑的土牆,手放上去,就掉下了灰燼。靠在半截土堆上,看見井生又跑回來。
過了很久,我才說:“文廟失火,在南宮氏的地界上。我們竟然不知道。”
井生說,我們要立刻禀告叔父。還有,這件事與王珒脫不了關系。
我點頭。小叔叔,你真是心狠手辣。不知道昌化文廟,如何威脅到了成安侯府,你放把火,想把一切了結麽?
那天在臨湖小院,我一時沖動,告訴他自己看過賬簿。所以,昨天他才來找我。那麼其他人呢,我雖然不喜歡宏善住持,可也不希望他們被成安侯府的怒火波及。
“井生,”我說,“希望不是我害了他們。”
踉跄着往回走,那天雖然有陽光,可是太冷了。我要回去,立刻找到王珒。他昨天的話有何含義,和這裡的一片狼藉有什麼關系。
正午的陽光很刺眼,也許雨下得太久,今天陽光凝聚了能量直射下來。我心裡很不舒服,如果能述說當時的心情,就和喉嚨裡卡了魚刺差不多。可惜我講不出來,依然在冬日下,手足無措地望着廢墟。最後隻能說:“我們還是回去吧。”
就在我們兩個垂頭喪氣的時候,遠處駛來一輛棕色黃蓋的馬車。黃蓋下的流蘇輕快地躍動着,合着馬蹄聲,踢踏踢踏地由遠至近。
馬車停到我面前,駕車的是個年輕人,和井生差不多的打扮。而馬車上走下一位公子,他張望了一眼光秃秃的斷壁,突然回頭盯着我。他在冬日的陽光下凝望我,讓我有些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