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是瞬間的感覺。仔細看,他是個多麼俊美的少年,并且,天然帶着親切感。
就如他的侍衛那樣,那個侍衛真活潑,對着井生左瞧右看,然後大喊:“井生,你長這麼高了。好多年沒見。你忘記我了麼?我是無浪,右無浪。”
他竟然捏起井生胸前的肌肉來。井生推開他,走到少年面前,向他問安。他告訴我,這位就是大家談論了很久的小船王。他是南宮笠的獨子,名字是南宮博。
至于我,井生剛要開口,少年就笑眯眯地說:“我知道,這位就是三小姐。我在京都已經聽說過了。”
那時我心裡回蕩着某種聲音,他和叔父是不同的。
少年望着前方:“知道烏潭世叔的靈位在此,我特來拜見。這裡怎麼燒了?”
我示意井生不要多話,對他說:“我們也是剛來,不知道怎麼回事。”
“哦?”他轉頭,“這裡可是南宮氏的地界,如此大火,竟然沒人告之麽?這次試航,我要問問巴陵郡守了。”
“好啊,”我順口接道,“我也想知道。”
南宮博邀請我們坐他的馬車。我與他坐在車裡,而井生和那個活潑的侍衛在外。太奇妙了,他帶的随身侍衛,像清水裡翻騰的魚兒。看他們兩個熱鬧的叙舊,與車内的寂靜成了對比。我與他相視而坐,不說話也不覺得尴尬,這也很奇妙。這位小船王,把自己沉到了清水下,最深的那片泥沙。
我在琢磨他的時候,當然知道他也在琢磨我。馬車行駛得很慢,有足夠多的時間,讓我們彼此琢磨。
“三小姐,有沒有想過去内宮生活?”他開口問我。
而我搖搖頭。
他微笑道:“果然,和朱翼一樣。”
我也有疑問:“很多人都說,你是世家的繼承人。”
他理所當然地點頭。可我從來沒聽叔父提過你的名字。
“知道什麼是繼承人麽?”當時車輪一個趔趄,車身差點翻轉,可他穩穩扶住我,“繼承人就是讓家族的車輪永遠前行,無論碾過多少溝壑。”
聽起來,是一個淩雲壯志的少年。不知道他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
他讀懂我的表情,冷淡說道:“家父為了制船業,一直四處奔走。我自幼在姑母家長大。”
就是前橋閣執書副史,婁柱塵的夫人。
我不想過多了解這些,我的世界隻在小倉山上。
“你從沒來過小倉,來看我們,看看叔父。”
他有點驚訝我的問題。
“他從來不讓我們去的。”
他是指南宮少全麽?難道這位光芒四射的小船王,都不能入他的眼?
“聽說,世叔很疼愛你呢。從小倉寄到京都的家書,從來都是小冰和小月的事。”
這無法解釋,我隻好說:“可能他比較喜歡女兒吧。”
南宮博眯着眼笑起來。
“我在姑母家有個表妹,和你們差不多年紀,也生得很美。可是…”他望着我,仿佛可以一覽無遺,“可是她不像三小姐。三小姐美得讓人很難忘呢。”
這算是恭維麽。如果單憑直覺的話,他的語氣有着不可捉摸的殘忍。
井生敲敲竹簾,把水遞給我。他一直在偷聽我們的話。
對面的少年依然笑眯眯的。真是溫暖的,進取的少年,天生帶着引領羊群的天分,連我都被震懾到了。我把臉别到一邊,怪不得,人們都認可他。
疾風号的試航在半個巴陵郡的圍觀下,浩浩蕩蕩地進行。那天風和日麗,天氣異常暖和。按照計劃,試航路線先是沿江行駛十裡路,到達東塢就折返。我們到了東塢正好是正午,陽光讓船艙異常明亮。王珒也來了,一直陪着巴陵郡守,滔滔不絕地說着什麼。
我從來沒坐過那麼大的船,所以來程的時候很新奇,一直坐在船頭看江水。現在回到船艙,王珒迎面走上來,他身後的一名跟班,又托着一個木盒。
又是送藥麽?
“真的不用,小叔叔。”我搖着雙手。
王珒對我笑道:“這是送給三小姐的。”
我想起那堆廢墟,被風一吹就散了。而王珒,依然在進行着他的事業,不慌不忙。
他看情勢不對,就合上了蓋子。
“三小姐,不肯領情麽?”他微微挑着眉。
當時周圍沒什麼人,大家都下船吃飯去了。
我輕輕說道:“文廟燒了,小叔叔。文廟裡的人呢?你殺了他們?”
他仿佛恍然大悟,這是我不領情的原因。
“當然沒有。就連大火的事情,我也是剛知道的。”
是啊,他怎麼會承認呢;即使府衙裡公審,他也不會承認,更何況是我。看他在陽光下,一臉無辜,緊抿雙唇,區區一座廟宇,隻是微不足道的絆腳石。
他坐在我身旁,撥弄着自己的手指,慢悠悠說道:“下船吃點東西吧,三小姐。小心餓壞了肚子。”
那時巴陵郡守和南宮博一起站在船頭的甲闆上,示意船就要返航了。大家陸續回到船上,這時在返回的人群裡,我看到了宏善師太。宏善師太的下颚突出,我不會認錯。她混迹在甲闆的人群裡,一身素袍。王珒也看到了,他騰地站起來。
船搖晃了好幾下,等我再次站穩,宏善師太已跪在郡守吳大人的面前,在衆目睽睽這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老尼昌化文廟宏善,有件小事,想請大人住持公道。”她朗聲說道。
她是怎麼上船的?我心中疑惑。而王珒則臉色鐵青,他也走到衆目睽睽之下,因為已避無可避。
那位吳大人有着官場人的直覺,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這場試航内發生的樁樁件件,都會寫成文書上報皇城。
王珒已恢複了鎮定,他退在角落,默默地吩咐着下屬。
而此刻,一直忙于試航的南宮博,用他獨有的清朗嗓音說:“既然如此,不如請師太退到船艙說話。不相幹的人,可以在江邊等候。”
吳大人覺得可行,便命官府中人将船先圍住。佑珍想帶我下船,可是南宮博突然說:“兩位小姐可以留在船上,你們是南宮府的内眷,吳大人不介意她們旁聽吧。”
吳大人當然不介意。而我回眸與他對視,這場精心布置的試航,自然是小船王的傑作。
宏善師太述說事件首尾。
“成安侯府,一直以捐贈的名義,将斂獲的财帛與土地劃到文廟名下。因為記在廟宇名下可以掩人耳目,這樣收入的财帛依然歸侯府所有,而土地産出的稅收,則由廟宇與侯府按照協定分成。原來相安無事,可是幾個月前侯府的四公子為了一些事,與老尼起了争執。再加上,最近不時有人,在聖駕面前參奏侯府。于是,四公子想撕毀協議,解散廟宇。老尼與那些姑婆,一輩子都安生在文廟之内,自然不肯。情急之下,四公子為了搶奪賬本,殺人放火,将昌化文廟至于火海之中。老尼受佛祖庇佑,得以逃生。可是,那些死去的冤魂,還有天天為病痛哀叫的苦命人,都要來這裡讨個公道。”
她露出一節滿是疤痕的手臂,如泣如訴。雖然這件事她不是全然無辜,不過她是出家人,年紀又大,如今瘦如枯槁,老無所歸,自然引起衆人的同情。
佑珍說:“成安侯府,真是太霸道,太貪财了。”
在場的人都附和。當年侯府突然崛起,引起許多人的心理不适,連叔父也不喜歡他們。所以如今,人們有了明确的理由,讨伐他們了。
王珒緩緩走過來,瞅着宏善師太。
“住持所言,都是一面之詞。我對廟宇的大火之事根本不知情,更别提還有人命之事。這些月來,我受聖命前往上江治水,幾百人親眼所見。師太如此污蔑我,還有陷害侯府,是有人唆使麽?”
他走到中央,大聲說:“師太也說如今有人蓄意參奏侯府,所以,是趕來添油加醋?至于什麼捐贈土地财帛,王珒從不知情。你無憑無據,在此構陷我們王氏一族,是何居心?”
我真是佩服他的厚臉皮。突然想起,那天在東小門,他對我說的話。
這時南宮博悠哉地說:“對啊,沒有證據,你要怎麼指證王公子呢?”
我的手心開始出汗。
果然宏善師太說:“文廟的一應銀錢出入,财産登記,都在賬簿記錄。但是,賬簿都被燒盡了。不過,因為廟裡的姑子不太識字,所以,每年都麻煩南宮府的三小姐幫忙整理。她可以作證。”
于是所有人都望着我。
佑珍拉着我的胳膊搖晃:“真的麽?”
而王珒冷哼:“三小姐年輕,她能識别子醜寅卯麽。”
他沒有看我,一直注視我的是南宮博。
“我的三妹是很能幹的姑娘,”他站在與我最遠的地方,正好面對面,“别害怕,今天郡守吳大人在此,他會為文廟主持公道。”
這時王珒凹陷的雙眼,突然嘿嘿笑起來:“看來小船王,對這事很起勁。為什麼呢?”
南宮博确實起勁,他揚起如朝輝般的明目,似乎蔑視王珒的一切。
“王公子,在我們南宮氏地界燒殺搶掠的人,我可不能放過。再者,世間自有公道在。殺人放火,王法難容。即使波及侯府将相,也要一視同仁。”
他的話,引起衆人的贊賞。這些話傳到江邊,周遭議論的聲音越發此起彼伏。
我走到那位吳大人面前,看來王珒和他關系不錯,他一直不啃聲。
“大人,去年賬簿的主要條目,我都能背誦。到時候我寫下來,你可以按條查證,看看是否屬實。”
吳大人一臉驚訝。
“是真的。”我朝他确認。
他終于點點頭,情勢所迫,隻能艱難地下定決心。
“不過,此事既然在南宮地界發生,就等叔父過來主持。”我的背後就是南宮博,我知道他在聽,“所有的證物,交給大人和叔父查閱,落實之後,再由大人按級上報。”
小船王,我是不會讓你越俎代庖的。成安侯府固然可惡,可是,你也是心懷叵測。
“阿姐,”我又拉着佑珍的手,“叔父一直說,世家屹立百年,是靠親族之間的團結默契,賞罰分明。如果橫生枝節,也要内緊外寬,低調行事。昌化文廟在我們的地界上,所以不宜張揚,免得驚動皇城,影響世家聲譽。你說對不對?”
佑珍訝異地望着我,幸好姐夫在她身後。
他說:“沒錯,此事不宜張揚。”
他與吳大人是酒肉朋友,慫恿吳大人連連點頭。
“博哥哥,你說呢?”我看着他,裝出一臉小心翼翼,求取他的同意。
南宮博也看着我。
“今天衆目睽睽,隻怕這事瞞不住啊。”
“那也沒關系。官中的事,吳大人會按章程上報;至于私奏,叔父很快回到雍州,這件事的細枝末節,就讓他老人家去講吧。”
南宮博笑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好啊,三妹妹安排得周全。”
他瞟了一眼王珒。
“王公子,我本不想為難你。隻是,按照三妹妹的布置,你如今可是嫌犯哦。”
沒錯,這下吳大人不得不把王珒綁了。他把王珒的兩手反綁在身後,看得後者的下屬們可心疼了。
王珒,我可是沒承諾你什麼。再者,你是活該。
他被官差揪出艙外,臨到我面前,紅着兩眼,奇特地咧嘴笑了一下。
江邊聚集了很多人,返航的路上不再是新奇有趣了。
我依然坐在甲闆上,江面很平靜。可是,成安侯府,注定要與我們結下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