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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南宮世家(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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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來京都,帶着愧疚之情。因為我的魯莽,叔父被召入前橋閣問話。他隐避半生,就是為了遠離紛争,而我,又把他拖回了漩渦。

前橋閣逢三六九開閣議事。我們到的那天,正好是臘月初一,天空飄着細細的雪,紅臘梅開得正好。我們下榻的地方是鎮國公府,綿水夫人是他的遺孀,她看見叔父,就莫名其妙地叱責了一番,接着又把朱翼摟在懷裡,連喊幾聲心肝寶貝。

“那裡,還站着一個丫頭。”她觑着眼,朝我招手,“過來,過來啊。”

我挪到她身旁,叔父沒有啃聲,我也不敢認親戚。

“怎麼跟個犯錯的小媳婦兒一樣。”這個胖老太太,簡直是堆在椅子上,一起一伏的。

叔父推了我一下,說:“去喊姑奶奶。”

我喊了。她就拉着我,翻來覆去瞧了好幾遍。

來京都的路上,我曾問過,為何要住在鎮國公府。論起親戚遠近,難道不該是小船王的家麽。

我故意這麼問,叔父就故意不理我。我窺見了他對其他人的冷漠,對比而出對自己的親近,于是膽子壯大了。

“怎麼從來沒聽你提過這人呢?”

他故意冷笑。

“反正提不提,你都有辦法認識。”

朱翼是極不願意去京都的,斜睨着我。

“阿爹,你就讓她去禦前出頭吧。反正這事,就是她惹回來的。我們回雍州去,不管她了。”

叔父接到手書,因為巴陵試航的奏報很快到了京都,加上更快的民間小報,讓這件事風波不息。于是,前橋閣需要召見當事人。

“叔父,試航鬧出的風波,這事兒可不賴我。”我轉着眼珠子狡辯,“我又不知道,南宮家有個小船王,擅長興風作浪。”

他生氣了,為何不早些把文廟的賬簿告訴他。

“你認為,我不會去管麽?”他又有點委屈。

當然不是。一開始,我怎能預測到這些賬簿會掀起的波浪。我自己都不曾在意。

“至于後來的事,”我真心忏悔,“臨湖小院那次,是我魯莽了,貿貿然告訴了成安侯府。後來,又忘了跟叔父講。”

一路上我都耷拉着腦袋,他還在生氣。

現在鎮國公府的老太太也問:“這姑娘,耷拉着腦袋,在想什麼呢?”

我恍然,我還是在想,為何我們要住在這裡呢?

“這裡好大。姑奶奶,門前的臘梅也很美。”

初三的那次會議,在我未睡醒的狀态下就開始了。天剛蒙蒙亮,有個女侍給我穿戴整齊,還替我紮好發髻,從上而下一絲不苟。臨走那會兒,綿水夫人對我說:“如果有人欺負你們,回來告訴我。”

誰會欺負我們?當時叔父牽着我,在皇城門口等候。

“待會兒,我要說什麼。”冬天的清晨,忍不住打了哈欠。

“你隻要說自己看到的東西。其它的事情,我會處理。”

有内官過來引路,他替我把毛領子整理好,牽着我往裡走。

原來皇城裡,還有一條人工開鑿的小河,越往裡走河勢越開闊,到了最寬闊處,竟然築起一架廊橋。橋的一邊,有一排屋子,大概十來尺高,從外部看,像大戶人家的書齋。

叔父說,這就是前橋閣。

閣門前,走出一個蓄着山羊胡,穿褐色官服的男子。

“少全,好些年未見了。”他們都認識叔父。

叔父帶着我行了白衣見官的禮,還未禮畢,就被扶起來。我們被招呼進屋,我看到主屋入口懸挂了幾張名牌,今天的值班表上,寫的是婁柱塵。

婁柱塵的兩眼有些充血,大概案牍勞累,看着比叔父年長幾歲。可他并沒有老态,似乎每道細紋都藏着心智,反而顯得很精神。

叔父問:“聽說元大人病了。”

婁柱塵歎道:“是啊,相爺年紀大了,身體也弱,如今不常來閣中。”

叔父點頭,一會又說:“看來閣中一切事宜,都依靠婁大人協調。”

婁柱塵卻謙和:“少全,我有幾個本事呢?隻是勉為其難,有苦難言。”

這時有幾個官員過來點卯,又有人捧了幾冊公文進來。我發現新進的公文都是灰色封皮,而送出的就貼一道黃色封條。送出前橋閣就是廊橋,那些黃封的公文,會送到橋的另一端。

“橋的另一端是中殿,是陛下處理公務的地方。”叔父在肯定我的猜測。果然,有幾冊的公文從廊橋送回,又添了一道紅色封條,上面批注的不是複議就是駁回。

挺有趣的,我心想,帝國的中樞是這樣運轉的麽。可是這座前橋閣看起來太質樸,簡直是毫不起眼。

這位婁柱塵,外觀也和前橋閣一樣簡樸,舊的褐色棉袍,不修邊幅。

“少全,本來我被瓊華宮的重建弄得頭疼,如今出了試航一事,倒讓大夥兒的注意力分散了。”婁柱塵手上持着一張日程單,“今日我們先磋商談妥,初六那日,陛下會親自聆聽此案。”

叔父的注意力也有點分散。這時大廳整理了一下,桌椅案幾給搬走了,屋子敞亮了不少。婁柱塵坐在正中,除了叔父,他身旁隻帶了一名随行主簿。

“哦?重修瓊華宮,有什麼難處麽?”他有些疑問。

婁柱塵就說:“自然是财政的事情。這些年複興重建,花了好些銀錢。陛下一直為這事發愁呢。”

叔父擰眉:“現今内宮無主,瓊華一地倒是不急的。”

顯然婁大人不附和他的想法,他把内宮重修的規劃詳細描述了一番。

“不如,等到陛下閑暇時刻,世兄親自去一趟中殿。昨日,阿博還說,陛下想聽聽世子的意見呢。”

叔父微笑道:“我知道中殿一直很忙,還是聽侯傳喚吧。另外,為何阿博會牽涉期内?”

就在這時,南宮博躍然出現在前橋閣的門口。隆冬時分,他卻穿得很輕薄,蔚藍色的束身錦袍,襯着他的兩道幽黑劍眉分外醒目。他正在與持牌送公文的幾位内官寒暄,很熟絡的樣子。

叔父的臉色變了。

南宮博施施然走進,仿佛對這裡的一景一物都很熟悉。

他又仿佛早知道我們已在内堂,一進屋就朝叔父拜禮。他說得很懇切,許多年未見,尤是想念。

聽得出來婁大人很滿意這個外甥,親切地叫他阿博。

他說:“昨日他就在閣中,是我叫他來的。因為成安侯府的那位小公子來求情,我并不清楚試航當天的情況。”

可是叔父依然冰寒了雙眼,良久才說話。

“看來我對你講的話,你一個字也不肯聽。”

南宮博一副受挫又委屈的樣子,跪在他面前。

“侄兒不敢。這次隻是為了澄清昌化文廟的事。”

叔父搖頭。

“你經常在前橋閣行走,别以為我不知道。如今,竟然還敢涉足中殿。我管不了你,隻好找你的父親了。”

南宮博依然恭順謙卑地跪着,蒼白的臉龐同冰冷的雪地一般。可我能感受到他在冷笑,笑意就藏在裂開的雪地深處。

在外人看來,叔父對這位少年過于嚴厲了,并且他的疾言厲色沒有原因。

果然婁柱塵扶起他的外甥,述說起叔父的不近人情。

“這孩子資質高,品性好。昨日把試航的意外說得有條有理。他偶爾來一次内閣,也是從不多話。世兄,你對他太苛刻了。”

我忍不住插話:“大人,昌化文廟的事情首尾,我都清楚明白。若要聆聽證詞,我可以…”

而那位婁大人卻打斷了我。

“你光顧着疼女兒。阿博可是你的親侄兒。”

不是說初三才入閣議事麽,為何他們昨天就私下商議。

于是叔父就問:“侯府公子是什麼時候押入京的?為何昨日就提他入閣?”

這時婁柱塵退坐到圈椅内,揉搓着自己的胡須,微微笑道:“侯府公子可是一路喊冤,四面八方都知道了。”

他打開公文:“這是巴陵府上報的公文,在試航的後三天寫的。不知道世兄有沒有看過?”

叔父接過來,我立刻湊上去看。

“這位王公子隻認了私并土地一事。其它的罪狀,他可一概否認。”

叔父就說:“燒寺一事,有宏善住持的口供。”他突然想到:“她反口了麽?”

婁大人說:“那倒沒有。不過,王公子也找了寺廟的證人。不止一個,都能證實寺廟的香燭油火管理不善,常常走水。”

他說這話的神态,仿佛對這事見怪不怪了。

停頓了一下,叔父按下我激動的手,對着婁柱塵感歎:“這位王後生,行動力真強,短短幾天,他就能布置妥當。”

這話讓後者會意一笑,不過他掩去笑意,又說:“這件公文,已經上禀中殿。陛下的指示,是将人證召入閣中再議。我有些心急,昨日王珒已然入京,我已召見他問了始末。今天,再和世兄商議,究竟該如何處置。”

叔父想了一會兒,就說:“侯府找到的證人,也該讓我們提審一下。”

“這是自然…”婁柱塵輕輕笑道,“可是,侯府找的是在文廟中德高望衆的三位師傅,她們修行幾十年,不會給人随意攀扯的印象。當然,官衙也可以再提取更多的人證,就隻怕人多話更多,事情就更複雜了。”

我心中涼涼,這間昌化文廟裡的姑子們,真是一丘之貉,見錢眼開。

叔父琢磨了一下,這些人的話真真假假,必然最後失信于人,這樣就顯得宏善住持的口供也不可靠了。

“三小姐,”婁大人注視我,這是我到前橋閣後,他頭一次注視我,“你和那位宏善師太,很熟悉麽?”

“不算太熟悉。”我回答,“一年裡春秋去兩次,為了祭拜父親。”

婁大人拿回奏報,對叔父說:“那就好。世兄要謹慎,切不可讓衆人感覺,這件事是南宮府和成安侯府之間的矛盾。”

叔父點頭:“我明白。小女偶然得知此事,南宮府才被卷入。并不是存心針對侯府。”

這時南宮博緩緩說道:“我們與成安侯府本來就沒什麼交情,為何要針對。試航之事,隻是為了主持公道。對不對,三妹妹?”

他看着我。

我冷笑一聲:“當然。我講得都是事實,無關乎針對誰。”

我與他之間的不悅很明顯,叔父倒是有些好奇了。

婁柱塵最後說:“按照我的淺見,世兄不要去參合這事,隻需旁觀就可。是福是禍,就讓侯府去聖駕之前自辯吧。”

朱翼發覺我從前橋閣回來後,一直氣呼呼的。她睜大像秋水一般的美目,憐憫地說:“要不,明天你别去了。”

明天就是初六,前橋閣的第二次參會。一大早我就穿戴好了,特地多吃了早飯。我走到大門口,想看看馬車架好了沒有,又看到了南宮博。

“我來送你們去,今天的議事改在外宮的偏廳。”

“三妹妹,”他看了我一眼,“别忘了,這件事上我們可是同一陣線。雖然你不怎麼喜歡我。”

我否認這點。不喜歡你的是叔父。

趁着叔父沒有出來,我趁機尋問。

“那位宏善師太,是你慫恿她在試航之日去告發的?”我注意着他的表情,“若是讓叔父知道了,他一定會生氣的。”

南宮博不動聲色地說:“宏善師太是個可憐人。但凡知道她吃的苦,人人都會幫她的。”

我心裡輕輕笑起來。這時天空又飄了雪花,叔父走出來了。他發覺他一早就在門口等,又皺起眉頭。

“沒有必要送我們去。還有,你穿得太單薄了。”

婁柱塵把會議改到偏廳,偏廳四面垂着帷幕,中間移入兩隻火盆。我們到的時候,王珒已經跪在一旁,他身後還跪着一排人。與婁柱塵同屬前橋閣的副史馮堅,還有京都刑曹尹大人,三人一起坐在正中。

叔父帶着我們一一拜見,我預感到今日不會同三天前那樣,隻是一場簡單的磋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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