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小船王是個很安靜的人。
朱翼制了一鍋羊肉爐,當時大家圍坐在雪夜,綿水夫人給他夾了許多菜,他一直淺淺笑着,吃起來同姑娘一樣秀氣。
他面前的碗筷都擺得很整齊,手弄髒了就要水洗幹淨。大部分時間在聆聽綿水夫人和叔父說話,對于自己的事很少提及。
我在想,他也許生來如此,也許京都以及婁柱塵的府邸将他磨練得更光滑。反正小倉山不喜歡這樣的虛禮。
綿水夫人說:“博兒,你吃得太少了。男孩子吃飯,都要囫囵個吞下去的。懷東就是這樣。”
看來鎮國公府和小倉山一樣粗糙。
朱翼在熟人堆裡膽子最大,直言不諱:“姑奶奶,他是心思重。肚子裡都是心眼兒,當然吃不下東西咯。”
初六我們從宮中回府,南宮博也留下吃飯,叔父便把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綿水夫人一直在與朱翼讨論藥膳的做法,我以為她沒有聽,哪知等到叔父講完,她就說:“這事兒要擱在從前,元老頭一定打折小子的腿,發到邊疆去永不錄用。”
叔父就笑笑:“現在也差不多。”
綿水夫人極其嘲弄地悶哼了一聲。
南宮博則很斯文地嚼着羊肉,慢慢吐聲:“不知道陛下責令成安侯遷至邺城,是為了什麼呢?”
朱翼大聲說:“我知道。當然防着南蠻了。反正京都容不下王爺爺父子,幹脆讓他們守住南方。”
我冷笑接話:“防着南蠻?是防着儲君回來吧。”
“哎…”朱翼突然歎氣,“也不知太子殿下還能不能回家。我小時候見過他,他是個乖巧的孩子。”
我心想,要是長豐能娶到世家閨秀,再生幾個孩子,那乖巧的太子鐵定回不來。
而南宮博,他似乎很驚訝叔父對于朱翼和我的縱容。他低頭啜酒,饒有趣味地聽着。
“先帝隻有儲君一個孩子麽?”我有點奇怪。
叔父點頭,不過他不願細談。
“生過幾個。隻是,長大成年的隻有現在的儲君。”
這時綿水夫人感慨而道:“一個人若沒有子嗣緣分,也是無奈得緊。先帝是這樣,如今他的弟弟也是這樣。哎…我最心疼的,還是雲羅。”
“姑奶奶,”我立刻用高亢的聲音蓋住呼之欲出的低沉,“人豈有十全之美。姑母是一代賢後,即使沒有子嗣,她還被人世代傳頌。”
“可是,”這時南宮博放下杯盞,有意說道,“這的确是姑母的心病。小時候入宮時,常常見她愁眉不展。真正的痛楚是無法與外人道說的。”
他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痛楚。
“不過,”他又笑了笑,“幸好叔叔一直會去瓊華宮,安慰姑母。”
爐子裡跳動的火星蹦得太近,我揉起了眼睛。
朱翼拿出米酒,先是敬給了父親。然後她走到南宮博的身旁。
“博哥哥,姑母做皇後那會兒多麼風光,每天内廷鎖事一籮筐,她當然要皺眉頭了。我去見她的時候,她可都是開開興興的。”
可是南宮博卻說:“哪有人能一直開開興興呢?隻有傻瓜才一直笑。人的一生有多少件事,能真正誠心如意?所以不開心才是人長存的狀态。我這樣講,沒有對姑母不敬的意思。”
可你就是故意的。
“博哥哥,”我也學着朱翼這麼叫他,“那如此說來,你也常常不如意咯?”
他一時沒有回答,也許不知如何回答,又持起酒杯。
“可是一點也看不出來,”我繼續說,“你藏起喜怒哀樂,不肯示于人前。這樣對其他人很不公平呢。”
他笑了出來,眼睛隻望着面前的酒杯。
“我聽得,都糊塗了。”他輕輕對我說。
“大概哥哥認為,藏起自己的心事就能藏起弱點。”我看着他,他就坐在我身旁,“可你,卻毫不留情地利用别人的弱點。”
“妹妹一直曲解我的意思。”他摸着杯壁,還在微笑。
“其實叔父很關心小輩。希望哥哥不要心生怨怼。”
他斂起面容,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妹妹想得太多了。叔父是南宮氏的族長,一直是我們小輩敬慕的方向。”
朱翼瞟着我倆竊竊細語,她是不是覺得,我又要搶走她的兄長。她對這位兄長了解多少;而南宮博,他雙目上的寒冰是再熱的爐火也融化不了的,我瞬間明白了自己的幼稚。
此時屋内,分明是一片久違的熱鬧祥和之氣。我抹去心事,那隻是錯覺。綿水夫人正殷殷切切地望着我們三個,對叔父說道:“府中好久沒有這麼熱鬧了。有孩子們在真好,聽着他們說話,仿佛時光又回到年輕的時候。”
叔父朝南宮博示意,讓他去給綿水夫人斟酒。我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還是他裝作不知。
南宮博很快站起來,乖巧地陪姑奶奶飲酒,又說了許多船坊的趣事,瞬間席面又笑意融融。
在我依然好奇着這位小船王的時候,叔父接到了婁柱塵府上的宴請。帖子是婁夫人下的,那是一張花團錦簇的請帖,還散着濃郁的花香。這位婁夫人會與南宮雲羅有幾分相像,那是我最好奇的地方。
“阿爹,我們要帶小冰去嘛?”朱翼搖晃着請帖。
按照南宮簡的性情,他多數要退避人情往來。而且在内宮被拘束了這些天後,他很想一個人惬意待會兒。
“你們作為晚輩都要去,代我向婁夫人問好。”他想了一個借口,“我怕宮中還會傳喚,就不去了。”
朱翼哧哧笑起來,笑得我的背脊有點發涼。
于是初七下午,陽光很溫暖的時候,我們站在了婁柱塵府邸的門前。不同于前橋閣的質樸,我站在門口,就能感受到金漆的銅門與連綿的紅牆所無法遮擋的雍容華貴。我已經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可依然與撲面而來的雍容華貴無法匹配。
我們被引到西面的會客所。這間會客所其實是一整套庭院,裡面分有雅樂室,茶室,劍閣,冥思殿,盡頭則延綿出一大塊草坪,方方正正,由成片的松柏圍繞,而正中立有箭靶。因為昨天下了雪,沿碎石路布置的竹枝都覆了層晶瑩薄霜,拿手抹去,就能露出翠綠的竹枝。這片竹林養得真好,修建得疏密得宜,遠近相依,在淩冽的冬日,依然是濃郁的綠色。我在驚訝婁府奢侈的同時,卻無法質疑它的品味。我隻好承認,單是西面的會客所,比起小倉山上笨拙的石木屋來,就像東海仙境比之漁村的陋室。
冥思殿的檐廊造得更真美。檐廊的美在于下檐口的弧度,從屋頂順勢而下,到最低處再微微翻起,就如拍打堤岸的海浪,型與神的契合。我啧啧稱奇,想知道這是誰的傑作。
而檐廊下的女主人,我不由羨慕起她來了,正站在殿中迎接我們。
“小月,終于把你盼來了。”
婁夫人體态勻稱,看得出來,年輕時有耀眼的容顔,即使當下也毫不遜色。她拉起朱翼的手,三言兩語未到,眼眶已含了淚水。
如果不是朱翼别扭的表情,在這座唯美的殿宇中,我不禁要對她生了好感,就像對南宮雲羅一樣。
“小冰,快過來。”朱翼招招手,又對她的姑母說,“别讓小冰在那裡傻站着。”
我依言走過去。婁夫人身旁還站着一個女孩。
走近了,才發現她臉上的脂粉真厚,并且散發着甜香味。她簡短地打量我後,就微笑而道:“我早說過了,兄長的眼光不會差。”
她說完就不啃聲了。而朱翼則很隆重地同我介紹,那位嬌滴滴的女孩,名叫婁姣姣。她同母親站在一起,每個人都看出來她們是母女。
“幾年未見,表姐生得真美啊。真像一朵嬌豔的玫瑰。”她虛情假意地贊美,又拉住我,“對不對,小冰?”
她同她的母親一樣,也散布着發膩的甜香味。玫瑰美在自然之氣,順從花開花落的命運。而人卻太貪心。
我瞬間想起她的父親,還有那間質樸無華,卻站在權力頂峰的前橋閣。而他的女兒金簪玉環,紗衣羅裙,帶着矯飾的美貌,還有輕蔑的眼神,她腳下的一切,都是屬于她的。
我立刻決定不喜歡她,而他們一家也不喜歡我。婁夫人的噓寒問暖都是對着朱翼的,而婁姣姣,在她第一次正眼瞧我後,對朱翼說:“小月,她是你新買的婢女麽?”
朱翼回頭,朝我眨眨眼,然後對婁姣姣說:“對啊…”
見我故作鎮定,就壓下笑意。她挽起表姐的手,預備去草坪上玩幾局弓箭。
“不過她脾氣不好,你不要惹她。”她似真似假地警告着。
草地上的弓箭本是給閨閣取樂的,箭頭上包着粘土。我在小倉山上拿的是真弓,已然練得很娴熟了,所以這些玩意根本難不倒我。沒一會就覺得不好玩,無聊地坐在廊下。廊下蹲着一隻瘦弱的小白貓,我抱起來,拿桌上的奶酪喂它,它舔了幾下後,就朝我懷裡蹭。
我正和小貓玩得起勁,南宮博也來了,他是悄然而至的。他奉命送行婁柱塵的馬隊,回來後需要同姑母禀報一切細節。婁夫人坐在虎皮鋪置的軟塌上,看到女兒和朱翼耍弄花拳繡腿。她凝望着朱翼,在這樣的場景中,朱翼是很容易吸引注意力的。她在草地上放肆地奔跑,她有朝氣勃勃的兩頰,以及無拘無束的發絲。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問我:“三小姐,你覺得小月和姣姣,誰更讨人喜歡些。”
我想起講兩句場面話,還沒想好,朱翼又放聲大笑。她笑起來極沒有儀态,兩手叉腰咧開嘴,而絆倒的婁姣姣被她吓壞了。她一把拉起婁姣姣,又舉着那幅假弓箭,蹦蹦跳跳地喊道:“再來,再來。”
婁夫人微嗔:“早就聽說,兄長溺愛女兒,果然是真的。”
我擡頭說:“姑母,自然是表姐讨人喜歡。她多麼端莊大方。”
可是婁夫人的臉蛋冷漠了片刻,我以為她聽出了揶揄。可她的冷漠不是針對放肆玩耍的朱翼,她回收了眼神,針對着我。我有點奇怪,可她很快就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