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小月是本家最後的希望,她再不守規矩,也是兄長唯一的骨血。”這位姑母,她一直喊我三小姐,我想起婁柱塵,他也是這麼喊的。他們在拉開與我的距離。是啊,其實他們并不認識我,即使從屬一個姓氏,也是親疏有别。就像叔父對我和對南宮博那樣。
而此刻的南宮博雙手抱胸,靠在柱子上,他站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凝神望着我懷裡的小貓。
我發覺婁夫人長了兩瓣薄薄的嘴唇,在外人看來,她的嘴生得很好看。于是那兩瓣淺薄的嘴唇繼續說:“兄長待你親厚,那是你的福分。可是,你生于三代外的旁系,母親又是無名無姓之人。這樣算下來,老爺與我,做不了你的長輩。”
懷裡的小貓嘶叫了一聲,我勒住它的脖子了。
這時朱翼在身後大叫:“小冰,過來。過來和我玩,表姐她不玩了。”
而婁姣姣則悻悻走來,她的神情有些生氣。可她的怒氣也不是針對朱翼,她眼底的陰沉是朝我來的,她手裡還握着弓箭。
我本能地把小貓掩在懷裡。
看來,婁姣姣已把那句所謂三代外的旁系,母親是無名之人的理論背熟了,恐怕整個婁柱塵府邸的人都這麼想吧,就連路過的家仆也這麼想。瞧瞧他們,婁姣姣的手腳又沒斷,需要四個女侍圍着她伺候麽。
而她對我的怒氣未消,我很快弄清了怒火的源頭在身後。直到南宮博離開我走進她,又笑眯眯地摘掉她頭發裡夾的樹葉,她才忘了我的存在,一心一意纏着她的表哥。
朱翼不知所以然,還跑過來拉我射箭,真是不知好歹。
“小月,”當我用另一種目光注視她的時候,她覺察到了異樣,“剛才姑母說,我不配喊她姑母呢。”
她的眼珠子朝上轉了半圈,已然猜到了大緻。
“你說說看,如果不喊她姑母,那我要喊她什麼?”
我并不清楚自己當時的表情,可是婁夫人的表情驚訝極了,而她更驚訝的是朱翼跺着腳,氣急敗壞地朝我吼:“你要幹什麼嘛?不要惹事了。”
我面朝衆人,認真地說:“姑母不肯認我,自然是我的錯了。我需要馬上反省。”
婁柱塵的夫人并不知道我接下來會做什麼,她半是狐疑半是憤怒,吐了口氣,又多叫了幾名下人過來保護她。
“小月,我不知道少全在外鄉是怎麼教養你們的,可是這個丫頭,”她指着我,“她也太奇怪了。她是變着法忤逆長輩麽?”
這時婁姣姣坐在遠處,女侍們還在為她梳妝打扮。她咬着自己的頭發碎屑,拉着她的表哥,詫異地望着我,那時我正在衆目睽睽之下,筆直地跪在她母親面前。
我懷裡的小貓不停地顫動,不停舔我的手指,剛才萦繞在腦中瘋狂的暴怒褪去了半潮。
“小冰,我們很快就要走了。到了雍州,就看不到這些人了。”朱翼在我耳旁重複這句話。算了,他們人多勢衆,不要給叔父招惹是非。
而南宮博,是我們這群人中唯一不為所動的。他看着朱翼一直在平複我的心情,就慢吞吞走過來。
“朱翼,晚飯擺在花廳,你要陪姑母吃完這一席哦。”
朱翼點點頭。
他又對我說:“三妹妹,還是去南面的小花園逛逛吧,那裡風景很美。我可以奉陪。”
而婁姣姣就跟在他身後。他倆并肩站在一起,是挺般配的一對。我心裡冷笑。婁姣姣不再以陰沉的目光注目我了,而是換了一種更奇特的表情,她的嘴角還粘着剛才嚼過的發絲。
我搖搖頭。
“不用。你們都去花廳吧,我自己去逛逛。”
我剛到小倉的時候,偷聽到旁人議論父親的話,為此發了一場癫狂的脾氣。其實經過如何,我已經記不清了,我隻知道,在暴怒的狀态下,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後來,再也沒有人在我面前議論父親,或者我家中的任何人了,其實回想起來,那些人并沒有說很惡意的話,但是帶來的結果,卻使小倉山上的很多人都怕我。
在我能夠回憶的幾截片段裡,對自己的行為很懊悔。尤七老爺說,如果将來發現自己有發作的征兆,就去找些開心的事做做。我找到一片沒人的樹叢,逗弄着小貓,那是挺開心的事。
黃昏已盡,很快天要黑了。我在樹叢裡待了很久,沒有看到一個人。朱翼一定會盡快脫身,然後我們就能一起回去了。我走出樹叢,有些理不清方向。懷裡的小貓有對寶藍色的眼睛,在暮色中很漂亮,它朝我喵喵直叫,很依賴我的手臂。我想把它一起帶走,反正這座金貴府邸中,沒人在乎一隻野貓。
可我走了很久都找不到一個人,無奈隻能向有光的地方繼續走。這裡是南宮博所說的花園麽,四周花香濃郁不散,凜冬也能培植薔薇,這也太奇怪了。借着僅剩的暮色,眼前真的有一片花海,嬌豔的玫紅色以及刺目的金黃色,花骨朵都攪合在一起,這片絢爛太詭異了。
我走到花海之中,原來是這些植被常年被棉布包裹取暖,這要花多少精力培植。瞬間想到,這些詭異的花骨朵,多麼像婁姣姣,還有她的母親,和她的表哥。而小船王竟然在這樣的地方長大。
就在我感歎南宮博的遭遇時,腳下撲空,未及反應,整個人掉入一座深坑。這個地方怎麼有個深坑,我吓了一跳,這個坑很窄,站立空間不到四人,可是卻很深,我一屁股着地,痛得站不起來。
小貓也被吓到了,緊緊依偎着我,我朝着洞口大喊,沒人相幫我無法出去。雖然天已經黑透了,可我并不害怕,朱翼很快就會來找我。
就在我尋思會等待多久的時候,上方洞口立刻有了聲響。我松了口氣,大叫:“來人,救命,救我出去。”
可是沒有人回答,而洞口的确有人在用細微,甚至是慢條斯理的語氣說着話。我奇怪極了,繼續放聲大喊。
依然沒有人回答,而且我還聽到了笑聲,就在困惑之間,竟然有一隻黑貓從天而降,它被人從洞口扔進來的。我本能伸手接住,這隻黑貓受了驚吓,朝我嘶吼一聲,在狹窄的洞内不停地來回蹦躍。
是誰在洞口,我未發出聲,又有兩隻貓被扔了進來,我隻能接住一隻,而另一隻就摔到了地上。它直接摔在了我的腳邊,把原來的小白貓吓壞了。
我盡量靠着洞壁,陷入極度的驚恐之中,朝洞口大喊救命。這時七八隻貓被同時扔了進來,簡直就像一推帶鐵爪,到處滾動的肉團,那些貓兒全部驚慌失措,互相踩咬,沿着洞壁瘋狂地朝上爬,爾後爬到一半又往下掉。我舉手護着眼睛,顧不上身上有多少血淋淋的傷口。
那時洞内一片烏黑,隻有貓兒壓抑地嘶叫聲音,它們像幽靈般的眼珠,怨毒地掃視我,在血腥氣和怨毒的注目下,我摸到了藏在腰間的匕首,那是父親在訣别的時候給我的。
恍然間我又聽到一陣笑聲,爾後,在驚恐之中令我更絕望的,又有無數的貓兒給扔下來。我不清楚自己發出了怎樣的聲音,因為唯一的光亮也抹去,洞口正被人封住。在我十幾年的人生中,從未如此害怕過,這時有隻貓的爪子扣在我的脖子上,而血液黏糊糊的,沿着脖子逶迤而下,在極度驚恐之下,我抽出刀把貓殺了。
随後我就陷入了與貓的搏鬥中,隻要有貓靠近我,我就揮舞匕首殺了它們,在緻命的黑暗裡,無論有什麼靠近我,我都揮舞着武器。可我本身也沒占到便宜,如果僥幸能活下來,估計也是滿身傷痕。就在這場絕望的,令人作嘔的屠殺中,我突然想到那隻小白貓,那隻依偎我的小白貓在哪裡,可是洞内一片漆黑,我根本找不到。
直到四肢打顫,我再也握不住刀了。而此刻,洞口的封蓋被人移走了。我重新看到了月光,以及疑惑的詢問聲。
“有人在裡面麽?”
我發不出聲音,可是洞内的血腥氣可以回答。
終于,在漫長的等待後,我被一個濃眉大眼,厚嘴唇的少年救了上來。他原來以為洞内掉入了野獸,是用網兜和鐵鉗把我夾上來的,在看清了我,以及滿地的死貓屍體後,不能控制地吐了好久。
後來我就一直坐在地上,大口呼吸着重回人間的空氣。渾身劇烈的疼痛襲來,我摸摸自己的臉,我的臉還在不在。
在那位少年大聲呼救中,朱翼很快跑來了。
“小冰…”她緊緊抱住我,痛得我打了個顫。于是她立刻松開,我指了指自己,她看了我的臉,我的手腳,還有我的前胸後背。然後她說:“沒事的,都是皮肉傷。沒事的。”
可她明顯被吓壞了,因為她抖得比我更厲害。這時府中的其他人也趕到了,婁夫人為了晚宴細心打扮了一番,她戴了一支純金造的鳳尾钗,精緻的琉璃珠串瑩瑩爍爍,優雅地垂向左側;而南宮博和婁姣姣,那一對金童玉女站在她右側。
“我的天啊…”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在她回神後,想啟齒再說什麼,已然被朱翼打斷了。
朱翼身上還有我的血。
“姑母,出了這件事。你們預備怎麼交代?”
而婁夫人驚慌又憤怒:“小月,你在說什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朱翼不像剛才那樣渾身發抖了,她看了看手上的血,對衆人說:“我可是我們家,脾氣最好的人。阿爹會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姑母,今天我們可是誠心來做客的。阿爹相信你,才讓我和小冰來的。”
婁夫人聽出所以然,又睨一眼貓和我。
“這是有人布置的陷阱麽?”
這時那位救了我的少年,突然說道:“母親,這個捕獸籠很久沒有打開了。”
我動了一下,眼睛看着他。朱翼示意他過來,而他依然有些怕我,他在我的注目下,畏畏縮縮地挪到我面前。我一把抓住他,與貓搏鬥後我的力氣還沒消失。
“你叫什麼名字?”我的聲音嘶啞。
他一覽無遺的淳樸,不像這個家的人。
“我…我叫婁寶勤…”他結結巴巴,勇敢地回答。
“婁寶勤,”我握住他的手,隻是想說這個,“謝謝你救了我。”
如果不是你,我八成死了。眼光掠過少年呆滞的臉龐,他的身後站着南宮博,南宮博用冰冷的眼珠俯視着我,而婁姣姣則一臉嫌惡。
我從她嫌惡的視線裡,找到了那隻小白貓。它和其它不同顔色的貓兒堆在一起,都被我殺死了。
朱翼用披風裹住我,她的意思是先回家治傷。南宮博俯下身,他靠近我的時候,我哆嗦了一下。
朱翼警覺到了,問我:“怎麼了?”
而南宮博立刻說:“妹妹的衣裳都破了,她是凍到了。”
我依然痛惜那隻白貓,手指在微微發抖,其實身體上的疼痛不算什麼,可我卻殺死了曾經卷縮在懷裡,依賴我保護的東西。他想說什麼呢?我與他四目相對,他已經變成關懷體貼的好哥哥。他指揮下人把死貓都埋掉,又命人去請大夫。
因為依靠着朱翼,我非常疲倦,已然失去大部分的意識。後來發生了什麼,我都不知道了。渾渾噩噩之中,南宮博的身影很清楚的呈現,他洗幹淨雙手,把一隻白貓活生生地開膛破肚,他拎起動物的内髒,朝我斯文地笑。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想阻止他,可是雙手沒有力氣。一個手中沒有力氣的人,怎麼去保護自己的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