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知道我為何一直冷落他?”叔父問我,“你不是一直很好奇麽?”
“其實在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是南宮家的寶貝。他長得精靈可愛,很讨人喜歡。雲羅特别喜歡他,每年中秋内宮祭拜月神,總是挑他做五福童子。”
我想象南宮博打扮成五福童子的模樣,就像包裹着惡靈的花布娃娃。
“兄長常年外出,孩子就養在雍州。有一年春天,我打獵弄傷了手也要休養,所以就和他親近了許多。他是個聰慧早熟的孩子,同齡人的遊戲引不起他的興趣。他也擅長洞悉人心,可以覺察成年人内心的秘密。小冰,你覺得自己和他像不像?”
哪裡像了?因為我的臉上多處都敷着紗布,不能做憤怒的表情。
“我做過很多年的漢章院主政司,看到有天賦的種苗就想栽培,更何況他是我的同族血親。那時,我真心想把他培養成繼承人。有一天下午,我在書院沒有找到他。這孩子一直很自律,不完成作業是不會亂跑的。于是我就到處找他。我在後院幾棵高大的榆樹下找到了他,他把樹上所有的喜鵲窩摘下來了。”
叔父擰起了眉頭,回憶這些事情。
“他不止把鳥窩毀了,還把剛出生的雛鳥,一隻隻地碾死。我找到他的時候,他的鞋底全是鳥毛,血肉模糊。我問他為何要這麼做,他竟然告訴我,因為前一天,我曾抱怨過,附近的喜鵲太多了,打擾了午休。那一年,他還不到十歲。”
我覺得自己臉上的傷口又疼了,就慌忙用冰敷,還好是凜冬,鎮國公府從後院鑿了很多冰給我用。
他說再多也沒用,我不打算在三個月之内原諒他。都是叔父不好,昨天他不陪我們去那個鬼地方,害得我差點命也丢了。現在賠禮道歉有什麼用,又喂藥又喂飯,又對朱翼發脾氣。我昨天得到的待遇,多半因為過繼給了你。
“而且,你明知道小船王是個瘋子,也不提早告訴我。”
他連忙托着我的下巴。
“别說話,臉上的傷要好好養着。”
那年,我還沒有明白美貌是一個女人的利器,對自己的臉蛋沒那麼珍惜。
“叔父,”我口齒不清,摸索着他的手掌。“你要把屬于自己的東西,牢牢握在手裡。”
這是我來到京都後不久,在混沌中得出的結論。你要把帝王的信任握在手裡,把南宮世家的命脈握在手裡,要把先祖賦予的權利握在手裡。隻有這樣,才能保護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
他怎麼會不懂呢,還是他不在乎,我心中歎氣,隻能默默喝着糖水。
沒想到,替我主持公道的是綿水夫人。而婁姣姣與她母親在第二天前來探視我,多半是懼怕她的緣故。
婁夫人分辯道:“會首,姣姣真的沒有。她連捕獸籠在哪兒都不知道…”
于是綿水夫人說:“既然如此,那就直接去官衙說理吧。”
婁夫人咬着唇,吐出柔弱的求助。
“會首,誰也丢不起這個人。您要幫幫我們。”
綿水夫人被稱作會首,是因為鎮國公與西涼抗敵時,京都女眷成立了戎衣會。當年的戎衣會是女眷籌措軍需,同舟共濟的地方。在戰争中,她們撫慰彼此的傷痛,維護家族的榮譽,在京都女眷心中有很高的地位。而綿水夫人作為鎮國公的遺孀,一直是戎衣會的會首。
“是我的錯,”這位會首突然感慨說,“國公爺死後,再也沒有可以期待的事了。你們這些小輩隻能活在卑微的泥垢裡,成天搞些閨閣傾軋的事。”
這時,婁夫人很輕微地牽扯了嘴角。
“是啊,我們自然都活在卑微的泥垢裡。您的驕傲您的寶貝,早就離開這個凡塵俗世了。”
而綿水夫人沒有為她的話生氣,或者說,這些話本身帶來的痛楚更多。
“會首,我隻是來看看孩子。”在雙方都能感受痛楚的時刻,婁夫人把自己也陷入某種悲傷裡。
接下來,便是很長的沉默。而婁姣姣則蠢到去打破這種沉默。
“阿娘,到底什麼時候能回去。明天還要進宮呢。”
她瞥了我一眼,又說:“她不是好好的。再說,奇珍異草都賠了,讓她好好治就行了。”
婁柱塵的府邸送來很多藥材,我冷眼瞧着。我現在是外傷,需要吃人參蟲草麽。再說,我最讨厭吃補品了。
我心裡好笑。果然綿水夫人命令:“掌嘴。”
聽說這位老太太年輕的時候打過仗,有雷厲風行的派頭。很快有人提着戒尺出來。
婁姣姣完全不能相信,而她的母親一把奪過戒尺,苦苦哀求。
“會首,明日姣姣是奉旨入宮,怎麼能臉上帶傷呢?這是大不敬。”
為什麼婁姣姣會奉旨入宮,我心裡有點好奇。
這時叔父回來了,他和朱翼去了一趟昨天的事發地,回來的時候帶着小船王。
小船王自然擺出一副招人憐愛的嘴臉,他彷徨無措地跪到綿水夫人的腳邊,蒼白的臉上有個很清楚的掌印。
這時朱翼指着婁姣姣:“就是她,她在滿京都搜羅藍眼貓兒,把它們養在一起,又打又扔的。”
怪不得我能随處撿到一隻幼崽,那隻可憐的幼崽,好不容易逃出圈禁,又遇到了更倒黴的我。
“小月,你激動什麼。”婁姣姣滿不在乎地回應,“我養着那些貓兒是全京都都知道的事,養着就是取樂的。過幾天你來選一隻,帶回雍州玩。”
朱翼大概又想起剛才看到場景,她比昨天更生氣。
“表姐,幾年不見,你的心腸更歹毒了。”
而婁姣姣并不在乎這樣的評論,反而她的母親在苦苦解釋。
“兄長,小月,你們誤會了。姣姣是好意,這些貓兒養得矜貴,小衡王妃來要,她還不願意給呢。”
大開眼界,我都不顧上臉上的疼痛感了。而綿水夫人,縱然她是脂粉堆裡的翹楚,可對于子孫後輩的堕落,她是無能為力的。那把戒尺有什麼用,花兒的根莖早就爛掉了。
我不清楚他們姑侄有多深的感情,但是作為一個來自很遠的旁系晚輩,當我與綿水夫人的目光再次相遇時,我明白她的無奈和失望。讨論是誰布下陷阱似乎已經無關緊要。因為婁姣姣根本不在乎,而她的母親滿口冤屈,更有小船王包攬了所有過失。
“剛才,我已經向二叔認錯了。”他臉上的掌印更清晰了,“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姑奶奶,别生氣了。是養貓的維護欄沒有綁好,昨晚貓兒跑得到處都是。不知是誰惡作劇,作弄三妹妹的。都是我的錯,沒有好好檢查院落各處。妹妹傷成這樣,我難辭其咎。”
而綿水夫人在沉默與無奈之中,又細細看着侄孫臉上的傷,對叔父說:“你下手太重了。”
我和朱翼在小倉山做錯任何事,都會受到相應懲罰。我對老師們有任何不敬之舉,叔父會帶着我親自道歉;而尊貴如朱翼,撕壞了皇後的畫像,也在祠堂裡領受戒尺。我們從小就明白,做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
可是他們卻不用。這是南宮少全對于家族的失職,我望着他,尤其是對小船王。
我從胸膛呼出一口氣,那是一記沒有痕迹的歎氣。
而叔父似乎聽到了,他對綿水夫人說:“姑母,這件事交給我處理吧。如果國公爺還在,他會贊成我這麼做的。”
那位遙遠的鎮國公對于這個家還有什麼威懾力,我輕輕懷疑,而綿水夫人與我的目光再次相遇,她有些震動,或者說她掙紮了一下,然後答應了。
叔父說,小船王要挨竹杖五十下,然後去雍州戒律堂禁足一年。
婁夫人叫起來,她堅決不同意,一下子撲到綿水夫人的懷裡。
而婁姣姣生怕相同的懲罰落到她身上,吓白了臉。
“我…我要去告訴父親。”她說。
叔父又說:“明日初九,前橋閣開閣。我會禀告聖駕,博兒犯了家規,要随我回雍州去。”
婁夫人滿臉淚水,斥責他的狠心。
我瞅着小船王,才讓他在雍州禁閉一年,夠不夠洗刷他的惡毒心腸。
他規矩地朝叔父磕了頭,低頭不知在想什麼。
“二叔,”他說,“侄兒甘願受罰。隻是,能不能延遲一月。”
我就知道,他不會坐以待斃。
“二叔,瓊華宮的重建由侄兒制圖,還需一月才可完成。那裡是侄兒從小玩耍的地方,希望叔叔可以成全我的心意。”
果然擊中叔父的軟肋,我在他的沉默中提醒:“叔父,明日進宮問問陛下,是不是需要哥哥留在京都待命。”
這時,小船王在陰影中朝我咧嘴笑了一下,他旋即朝叔父說:“等為先皇後盡了孝,侄兒立刻回雍州領罰,一定讓妹妹解氣。”
這個說法招來婁姣姣的不滿,畢竟我隻是小月的婢女,憑什麼讓她的表哥受罰。
“姑奶奶,我也是南宮氏的女兒,你不會偏私吧。”我沒有忘記這個表妹,今天她别想輕易走出鎮國公府,“戒尺拿出來很久了。”
婁夫人連忙抓住老太太的臂膀。
“陛下知道小月在京都,所以明日請了三小姐和姣姣作陪,一起入宮賞琴。誰知昨日搞成這樣,若是姣姣再受了傷,可是對中殿的大不敬。”
什麼都把陛下擡出來,我吐着厭煩之氣。
突然想起昨天她問我的話,小月和姣姣,誰更讨人喜歡些。
叔父是不會主動讓女兒入宮的,那麼,婁柱塵府邸為何起勁。
她不是和小船王…
小船王至多隻是小船王了。這不是他痛苦的地方麽。
而婁姣姣可以攀山越嶺,做手握乾坤的女人。
我帶着奇特的心情重新審視屋内的人。如果不算朱翼的話,婁姣姣的确是京都内身份最貴重的女子。
這時,我的腦中好似夏日的悶雷裂開,滾滾作響。我握緊了雙拳。
而綿水夫人有了決斷:“戒尺等到明日之後再領,領完後去茅山谒陵,你的女兒若不誠心悔過,就不要回來。”
于是婁夫人驚天大哭,好像受不白之冤。婁姣姣則是跺腳耍賴,說她堅決不去茅山。
“那裡偏僻,路程又遠。那是老爺兒歸魂的地方。”
原來是鎮國公的陵墓,那真是個好地方。我聚起眼中的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