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擔憂着初九開閣,而自己不能進宮,火氣上頂天靈蓋,人也沒有休息好,所以又蒼白又憔悴。井生跑進鎮國府的時候,肯定覺得我時日不多了。
他把尤七老爺也帶來了,尤七則研究起我身上臉上的抓痕,然後斷言京都的藥不好使,一定要換成他的藥。
“會留疤麽?”這是我最關心的。
尤七老爺從不給明确的答案。
“說不準哦。”他見我臉色很差,又說,“不過現在你要的是安神湯,吃了好好睡一覺。”
井生則說:“有疤也不算什麼,我身上也有疤呢。”
我一肚子氣,悶聲喝了湯藥,而井生一直在抱怨,他說他應該和我們一起來京都的,老爺非讓他去雍州,管行李裝卸的事。
“都是因為我不在,你才受傷的。”
這是後來他常常說的話,而我很快睡着了。
夢中居然又看到了疾風号,從朦胧的遠處駛來,那是一座姿态很優美的樓船,小船王站在船頭,他身旁的人長得真像我。他臉上有種莫名的哀傷,而我居然發覺雙手都是血。沒錯,我殺了那麼多貓,可是定睛一瞧,堆積在腳下的根本不是貓,而站在船頭的那個人也不是我。突然小船王舉起了一件刺目的東西,而疾風号則以很快的速度從我的瞳孔中遠離。這艘船真是制造精良,線條優美,那樣的姿态恍惚在哪裡見過。
實在太刺眼了,我流了眼淚,等我再次睜開眼,鎮國公府已到黃昏。叔父望着我,問道:“你怎麼哭了?”
我看到瓶中一束新剪的臘梅,精神好很多,四下張望:“你們回來了。小月呢?”
原來井生帶來很多換洗衣服,朱翼正把那些舊的拆開,好讓我穿得舒服點。
“其實我挺好的,傷口也結疤了。”我撩起袖子給他瞧。
“你在發燒呢。”叔父摸着我的額頭。
我真的感覺好多了,也許是熟悉的氣息圍繞在周邊。叔父與尤七仔細讨論我的病情,而朱翼則湊在我身旁,講起婁姣姣的壞話。真是個傻姑娘,語無倫次的,自己還咯咯直笑。
“表姐一直給我臉色看,惹得阿志姑姑也尴尬了。我就把這幾天的事告訴阿志了,連罰她去茅山的事也說了。”她的表情挺得瑟的,“她活該。聽說國公爺的魂魄一直在山上飄,這下子保準吓死她。”
讓内宮女官知道倒是意料之外,而且阿志是長豐的心腹,讓她知道就是讓天子知道。看來我給弄得遍體鱗傷,還是有價值的。如果不是我對朱翼有深刻的了解,我幾乎會懷疑她是故意的。
“那麼小船王呢?他跟我們去雍州麽?”我更關心這個。
朱翼搖搖頭,說她不知道。
“不過陛下一直在誇他呢,說他鬼斧之才,又說我們南宮世家後繼有人。”
她一直維持着得瑟的樣子。其實朱翼對這位兄長并沒有惡感,也許年少不知事的時候,他是她僅有的哥哥。後來父親冷落他,而我排斥他,她才對他敬而遠之。
我順着她的心情,又問了瓊華宮的重建進程。屋裡很溫暖,嫣紅的臘梅點綴在各個角落,沒過幾天,我就能行動自如了。而我在年少時就盼望踏足的雍州,一直在等待我的到來。
臨行的前幾天,叔父把卞懷東領到我的面前。那時我正和綿水夫人單獨在一起,他特地選了這個時間,讓我和卞懷東認識。
綿水夫人拍了下我的腦袋:“描幾個字,也能描成鬼畫符。”
我的兩隻手還纏着紗布呢,怎麼握筆。綿水夫人是故意折騰我。
“幾天前的逞能勁去哪了?”她睇一眼她的孫兒,“東兒,這可是個小辣椒,你要小心。”
而叔父一臉慈父的表情,分明在說吾家有女初長成。我瞬間明白了,他挑了我最醜的日子,想把我嫁給那個傻小子。
我捂着臉,不敢看人家。
綿水夫人打掉我的手,好像在說,難道我的孫兒還配不上你。
她的孫兒朝我作揖,他居然叫我小冰妹妹。
于是叔父鼓勵我,讓我叫他懷東哥哥。要不是這時朱翼跑進來,我真的要發火了。
他竟然要把我嫁到鎮國公府,而綿水夫人也沒有異議。我驚訝極了。
“女大當嫁。”在去雍州的路上,他理所當然地說。
那還有小月呢。
“小月的事,我再做打算。”
當然,朱翼不适合在當下談論嫁娶,所以他要先安置我。那晚我與他的談話後,他竟然開始籌謀要嫁掉我。
“别多想,”他在馬車裡眯着眼睛,“很早之前我就操心你們兩個的事了。懷東是個好孩子,不過我不會強迫你。”
而朱翼嘟着嘴,一路上都不高興。
“小月,”她的父親摸着她毛茸茸的頭發,“小冰做姑奶奶的孫媳婦,你不同意麽?”
“不要,”她别開頭,氣呼呼的,“阿爹做這些安排,從來不問我的意見。”
她也有意見,她有一股所有物被人染指的氣憤。我不想搭理這對父女,去雍州的旅程太心塞了。
其實雍州與京都在地圖上很近,隻不過隔了一道海峽。那道海峽在地圖中呈狹長又逶迤的弧型,它後來有個名字,叫滿月峽。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滿月峽,凜冬的陽光很溫暖,大海的表面像鋪了細碎的金沙。我們坐在官船上,鄰座還有幾個西涼商人。我在分析他們叽裡咕噜的語言,回頭想拉上朱翼,她一頭栽在叔父懷裡,暈船了。井生與卞懷東很熟悉的樣子,他倆坐在船尾,與幾個掌舵的船員搭讪,研究起海峽四面的通勤地理。
我一直記得那天在海面上航行的畫面,其實那是出行最壞的季節,而海上的大半日是枯草乏味的,可是每當寂寞的時候,我就會想起蔚藍空中飛過的大雁,和海中金黃的落日,我的親人和我的朋友,他們都在我身邊。即使過了很久,那份幸福與安甯還是在心中永存。
如果以為雍州會效仿京都的繁華與绮麗,那就大失所望了。而漢章院也不是一座占地幾畝的書院,它本身依城而建,授課所和藏書樓遍布大街小巷。城内有許多老槐樹,這些樹有好多年了吧,幸而它們沒有被戰亂所擾,毫無節制地粗枝縱生,遮擋着青瓦白牆。我見到的房舍大都差不多的樣子,偶爾在青石闆路旁有間小酒館,檐口下挑一面藏藍布,寫着酒字。
本家的宅子是新建的,也是一色青瓦白牆,老宅地處城的最南邊,與這裡的氛圍很契合。
懷東說:“新建的部分都是按照燒毀前的樣子,整個布局也同以前一樣。樓屋的修飾我是聽從阿博的意見,他擅于工匠,又在這裡住得久。”
叔父點點頭。
“阿博分身不暇,這裡多虧你的監工。這些月來,幸苦你們了。”
庭院外還有未完工的幾處溝渠,都用路障圍了起來,幾個工人看見井生和懷東,都紛紛上來圍住他們說話。卞懷東有一口特别白的大牙,即使微笑也讓人感覺燦爛。那些工人們問了很多建造庭院的瑣事,他立在人群中回答,手上還配合講解做動作,表情怪生動的;井生則附和着訓人,大體是罵他們又懶做工又慢。
不過他倆沒什麼威嚴,那些工人又起哄起來。卞懷東依然立在中間左右應對,井生則跑過來讓我們先進屋。
“小姐們在這裡不合适,你們先進去吧。”
叔父有趣地看着遠方。
“看來懷東變成這裡的工頭了。”
我的傷還未好,自顧自往裡走;朱翼則跑到人堆裡,她在船上睡了半天,現在當然有精神添亂了。叔父想喊她回來,她根本不聽,幸好懷東是個大個子,無論那些工人怎麼鬧,他都把她擋在身後。
叔父帶我去了祠堂。祠堂門口有株大約四人才能環抱的老槐樹,蓬勃的枝蔓簡直遮天蓋日,仿佛故意擋住時光的流逝,而磚瓦石牆雖然是新的,可我總覺得這裡的一切是亘古就有的東西。
南宮冒是八代族長,他的牌位就在我面前。不知道為什麼,在我踏上雍州的那一刻,心情總是無名低落。這個祠堂裡供奉的先輩們,他們懷揣家族榮譽,秉承家族誓言,守護着子孫後代。他們心中是否有過忐忑,他們對于得到和失去的,是否心甘情願。而我面前的這位祖父,他的頭顱曾被挂在這裡,他活生生地被獻祭了。我吸了口氣,榮譽都是用犧牲換來的。
“叔父,你在哭麽?”我明知故問。
他否認了,連眼淚也不願示人,盡管此刻隻有我和他。
“父親,這就是小冰,”他說,目視前方,“她和小月都是我的女兒,也是家族的未來。希望您在天上能保佑她們。”
他讓我再次磕頭,我立刻照辦了。
“老爺子,我叫小冰,您可要記住我。”我用了與此處氛圍不協調的聲音,清脆響亮,“雖然我從挺遠的地方來,可我和小月一樣讨人喜歡。您可要看清楚我,不要忘記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