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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南宮世家(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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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的春天很漫長,而漢章院的春天都花在春耕上。城西有一大片耕地,整個春天我都紮好褲腳,彎腰下蹲,臉都貼到土上了。

春耕的頭一天,大家敲鑼打鼓熱鬧了一番。叔父頭戴鬥笠,一手扶着犁,而小黃牛在前方結實地拉扯了幾步,等黑褐色的土壤翻撥幾下,朱翼似模似樣地撒下一把種子。叔父見圍觀的人意猶未盡,還想趕着小牛往前走幾步,哪知小黃牛不願動了,直到他笨拙地揚了一鞭,那牛才還魂似地盡忠職守。于是在一道開墾的土地上,朱翼和我,還有懷東,人手一把五谷種子,在潮濕的春日,和着雨水撒入土裡。

如果頭一天的典儀還算唯美的開始,那接下來便是重複單調的苦差事。我哭喪着臉,當家人便說:“沒法子了,人手不夠。”可是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所以常常溜走。那天在懸崖邊遇見了小船王,回來後我的紅疹又複發了,于是春耕的事才輪不到我。

與我的靜默相比,朱翼宛如抖擻的迎春花。洗去春日的雨水,她又在溫熱的仲夏如熱烈的紙鸢飛翔。如果說我的冷靜與自持随着年齡的增長有增無減,那麼朱翼則朝着反方向進行。不過她的熱情并不是毫無節制的,她是溫柔的,并且帶着不可抗拒的魅力。比如我在簽賬單的時候,會責怪她的花銷太過,她就會指着清單,一件件數給我聽。

“當然要買這麼多了。到了端陽節,我們要親自去派粽子的。到時候你和我一起去,省得他們老在背後說你。”她擰起我的兩頰,“讓大家都看看,我的小冰多可愛。不過你要多笑笑,你瞪起人來可兇了。”

我可不會假笑去讨好人,溫柔可愛的女主人還是你去扮演吧。不過雍州的生計并不寬裕,耕地荒蕪了大半,人口也遷走了許多,而前橋閣允諾的重建恩賞怕是來不了了。我想讓她明白潛在的危機,可是那樣的話卻說不出口。

不過有些事我必須要提醒她。

“小月,懷東的紙鸢是送給我的。你怎麼能搶呢?”

而她不當回事的神情讓我有點意外,她說隻是拿來描描花樣。她把紙鸢還給我,我沒覺得有多少不同。

“小月,你不高興麽?”我仔細看着她,我與她從小一起長大,有些感覺是非常敏銳的。

而她搖搖頭。她企圖隐瞞她的心情,這讓我有點沮喪。

到了端午正日,天氣簡直和盛夏一樣熱了,燒起來的蒼術有點嗆人,粽子都蒸得油膩膩的,讓人看得一點食欲都沒有。西面的操場裝飾了很多彩帶和花球,幾個農戶帶着孩子在玩獨木舟。我和朱翼則在操場中間派粽子,我們身後有個很大的蒸鍋,熱騰騰地冒着氣,井生和右無浪在熱氣裡幫忙,兩個人都心不在焉,望着遠處的射靶,派粽子的活的确不适合他們。

“喲,東少爺的箭法真準。”右無浪的兩隻眼睛骨碌碌的,毫不掩飾地流連遠方。

朱翼無奈說道:“你們過去玩吧。”

那兩人都沒推卻一下,嗖地飛奔幾尺遠。我可生氣了,那就把卞懷東換過來。卞懷東派粽子挺好的,把大嘴一咧,憨态可掬,人人見着他都高興。

“我幫祖母派過粽子,還派過米和油,放心,很快弄好了。”他長手長腳,把我和朱翼擠到一邊,自己埋頭苦幹。我喝着涼茶,我也想去玩射柳。

“懷東哥哥,射擊是跟誰學的?”我試圖和他聊天,算起來他是我未來的夫婿,可我們的對話從來隻限于懷東哥哥和小冰妹妹,接着兩個人隻能對視傻笑。

“祖母請的師傅教的,我也去過西北大營,在那裡學到不少東西。”

“那你的父親呢?”我好奇問道。

他愣了一下,随後說:“小冰妹妹,我的父親離開家很久了。他有個外号是獨眼燕公子,以後你會知道的。”

聽起來像個江湖術士,不過面前的少年有坦誠的眼睛,他是在一帆風順的環境下長大的,他對自己很自信,他的眼睛裡隻有明亮的東西。

“我再去拿點涼茶來。”他分好粽子,把兩條桌子都挪到樹下,“你們去樹蔭下休息一會兒吧。”

樹蔭下并沒有涼快多少,朱翼拿着薄荷葉搖擺,見我瞅着她,就問:“你想說什麼?”

我沒啃聲,沒一會懷東回來了,把涼茶分給我和朱翼。朱翼還搖着薄荷葉,手腕上纏繞茉莉花,獨特的氣息冉冉而落。

“懷東哥哥,”我笑道,“你送的紙鸢是自己紮的麽?小月可喜歡了。”

而少年有些疑惑。

“紙鸢…那是我們撿的。後來無處可放,無浪就說送給小姐們玩。”

原來是這樣,我差點笑出來,我還以為是專程送給我的。

“原來小月妹妹喜歡這個玩意。”少年端起認真的表情。

“我不喜歡這個。”朱翼咬着薄荷葉,睜大盈盈的杏眼。

我垂下眼睑,不知道天下的男女之情是如何發生的,那種純然原始的愛慕真的可靠麽。右無浪那個傻子,他說那是東少爺特地送給三小姐的紙鸢。他閑着沒事做,要做媒人麽。看他射柳的技術,颠三倒四,我命令他把馬交出來。

這時操場上的人越聚越多,間距幾尺的樹之間來回拉上兩層紅繩,而中間則是圓形的馬場,漢章院的管事在高台處設了銅鑼,他煞有其事地敲一記,就代表騎在馬上的人可以拔箭了,每人每次十支箭,紅繩上綁着不同顔色的香囊,看起來黑色的香囊最金貴,因為束在上方的樹枝最細最短。

我把右無浪拉下馬,又卷起頭發盤到頭頂,挑了一把最軟的弓。井生一再囑咐我要當心,别從馬上掉下來。懷東則十分熟練地跨上馬,他朝遠處的管事揮揮手。這時管事又在紅繩上系了多個香囊,引得圍觀的人群都高興地鼓掌。于是銅鑼一響,我就在馬蹄聲中雀躍玩起來。

起初我控制不好馬和發箭的時機,射空了好幾支箭,遲疑片刻,懷東又射下一枚黑錦囊。他收缰回頭朝我笑,露出一排大白牙。真是駕輕就熟,我看了幾遍他的姿勢,自己琢磨了一會,耽誤了許久都不敢發箭。這下别人的箭都射完了,操場上隻剩下我們兩個。

“小冰妹妹,這是最後一支了。”在鑼鼓的助陣中,他回調馬頭,和我一個方向,看來我們看中了同一個錦囊。

我連忙拔出箭,那隻搖曳在柳條下的黑錦囊是我的。這下我沒有猶豫,在馬停穩的瞬間就瞄準射出。看來十有八九就到手了,可是未到半程,我的箭被打掉了。

我瞪大眼,卞懷東不僅打掉了我的箭,還精準無誤地将那段細軟纏綿的柳枝也打落下來。他輕輕拍了馬腿,伴着有節奏的馬蹄聲,把那隻黑錦囊取回來。

周圍的人群一片叫好,熱浪翻滾着少年的熱情,他明亮的眼睛正期待被人贊美。

“懷東哥哥,”我在馬上拍手,“好厲害啊。快教教我。”

而我的贊美根本微不足道,右無浪的聲音蓋過了我。我轉向人群,右無浪簡直在手舞足蹈,他似乎和操場的許多人都熟識了,起勁地誇着他們家的東少爺。

那時我蓦然想起那位在陰影下禁锢的少年,不過隻是片刻的踯躅,潋滟的陽光下容不下陰影,我和懷東很高興地回到人群。

那些香囊裡沒有什麼新奇的東西,我射到的是一枚圖章,我擰着眉,心想送給叔父算了。而懷東射到好幾個香囊,他在樹蔭下面拆開,有小豪筆,有絹帕,居然還有一包花籽。漢章院真是節約開支。

我沉下臉,剛才的歡樂勁沒了大半,為了張羅這次端陽節,我可是沒少送錢。隻有朱翼會捧着花籽說:“回去種在花圃裡,好期待哦。”

懷東也很期待,他繼續拆開那隻黑色錦囊,裡面是一條纖巧的绯色宮縧。宮縧本身沒什麼特别,隻是它的末端系着羽毛,一根同樣绯色的羽毛。

“那是孔雀毛麽?”井生拿起來研究了半天,“是孔雀翅膀上的毛,隻有翅膀上的毛才這麼健碩。”

懷東表示他沒見過孔雀,不過宮縧上還串了珠子,明顯給女兒家用的。

“那送給我吧,懷東哥哥。”我順手拿過來,心裡在思忖一些事。不過我沒忘記朱翼,她難得那麼安靜,她拿了花籽和絹帕,可這件明顯更襯她心意的宮縧,她卻沒有搶。

宣和六年,我和朱翼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些是你非走不可的路,有些是你要放棄的東西。我把那枚耀眼的羽毛從宮縧上拆了下來,我想把它鎖進櫃子裡,可朱翼又把它拿出來,她把它系在腰帶上。

“小月,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睨一眼她羅裙上的羽毛,還有晨光下她幾乎透明的臉龐。

“我覺得好看嘛。”她在我面前轉了一圈,簌簌翩翩。

我低頭看賬冊,灰毛伯伯在這裡做了多少年管事,他和南宮冒是同一輩的人吧,算起來比我長了兩輩。

“小月,我可是很喜歡懷東哥哥的,我也喜歡姑奶奶。你不希望他們受到傷害吧?”

她坐到我身旁,搖着腿,又扳手指。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要是惹了不該惹的人,”我盡量用平靜的語氣提醒她,“你能承受後果麽?”

茶爐在我倆之間嗞嗞作響,隔着水霧,她生氣說道:“我不知道你說什麼。”

“你要是繼續裝傻,我也沒辦法。”我也生氣了,啪啪翻着賬冊。

“哼,我才不傻…”她奪過我手裡的東西,“我早看出來了,你想讓我進宮嘛。别以為我不知道,你想讓我進宮去當尊菩薩,好保佑你們所有人的榮華富貴。”

我也站起來,同她大眼瞪小眼。

“就算是這樣,那有什麼錯。”

她一臉委屈。

“你管不着我。小冰是自私鬼。”

我自私?我剛要發作,毛大灰在門外待見。

屋内情勢堪憂,朱翼淚眼汪汪的,而我冷若冰霜。

“大小姐,你怎麼哭了?”老灰毛一直偏心自家的小姐,對我這位不速之客心懷芥蒂。

我理好情緒,不管朱翼了。我朝他恭敬地微笑,又找了把大椅子。

“灰毛伯伯,我想問問宣和年間貨品進出登記的事。”冊子裡都用紅線圈注,我努力讓他看清楚些,“你瞧這裡,宣和三年五月,小麥玉米各五十鬥出,蛇膽十隻入,孔雀一雙入,西州鼓城。這樣一句話就完了,可是入庫的蛇膽去哪了,孔雀也沒有蹤影。這幾個月來,我發覺許多這樣的條目,看來以後造冊的規矩要改一改了。”

老灰毛耷拉着眼皮,隻望了一下我翻給他的頁面。

“三小姐,蛇膽自然是吃掉了,至于孔雀,那些年艱難,養不起這樣金貴玩意兒,應該是賣掉了。所有錢财貨物,登記造冊的規矩,都是老爺那輩兒留下的。老夫隻是按照家翁的指示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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