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萍擡頭問:“比拼什麼?”
王玫笑道:“比拼誰最香。一會小妹妹去聞聞,就由你做見證。”
郭池把王玫趕走了,既然此行毫無建樹,他提議立刻離開。
這時遠處哐镗一記,原來是小花少爺砸了水晶杯,同周遭的人嚷嚷:“不行不行,俗物。”他發起脾氣來,連一地的碎片也不讓掃走。那些晶瑩的玻璃碎片流得到處都是,燭光下影影綽綽的。
我背手就走,身後傳來聲音,我認得出,那是酒莊主人王四的聲音。
“小花少爺,别鬧脾氣了。娘子收拾好了,一會親自唱一首。”
我走到門口,迎面走來一個女子,她走得穩穩的,我想提醒她滿地的玻璃渣。可她穩穩走過我身旁,走過那片碎渣,仿佛什麼都沒看到。
“好了好了,小烏娘子到了。”不知誰在起哄。
屈巾花也看見了,他躊躇滿志地,以及其誇張的口吻說:“我家娘子來了,你們好好看看,好好聽聽。”
他赫然指着周圍,翠珠環繞的女人們。
“你們就是一幫俗物,連她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我停住腳步,詫異望着屋内。而屋内的嘈雜嘎然而止,在屈巾花愚蠢又傲慢的指引下,衆人都上下打量立在中央的女子。
“單哥哥。”萍萍摸摸我的手掌。而一旁的郭池也愣住了。
“真邪門。”他還是這麼說。
在紅綠彩緞交疊的大屋内,那女子也是如此喜慶打扮着,她發髻上有枚碩大的疊花金簪,隻要她擺擺頭,那簪子就簌簌震動,好像要不安分地蹿出來似的。
“我的心肝兒。”屈巾花這麼稱呼她。
在一陣詭異又尴尬的寂靜過後,王玫摸摸自己的唇上兩撇小胡子,預備熱熱場子。
“小花少爺,可要讓小娘子給咱們露一手。”
屈巾花朝後一躺,在四方大椅上盤起腿。他斜睨了一眼王玫身後的女人們。
“那當然。今天就讓你知道,邺城的鐵騎不如我們西北,女人也不如我們。”
這話很難再維持酒席的平靜,不少人推開了桌椅,咯吱咯吱地摩擦聲,比剛才的靜默更難受。
“心肝兒,”搗亂的孩子渾然不覺,朝衆目睽睽下的女子說,“唱一首你拿手的。”
我緩緩走回,對郭池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出聲。剛才屈巾花聲稱邺城的鐵騎不如西北大營,他可氣壞了。
可圍座的女人們也憤憤不平,她們纖弱無害,可不代表她們敬仰的男人們,可以随意被人侮辱。屈巾花過于怪異無常,所以他的心肝寶貝,就成了她們盯梢的對象。
“我們自然比不上小烏娘子,唱得好,身條也好。屈公子那樣的人才,肯定也要驚世的美人來配。”許多人刻薄地贊美着,惹得男人們不雅地喝彩。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今天的主角是這位小烏娘子。屈巾花算什麼呢。她裹在濃豔的紅衣綠裙裡,濃豔的脂粉又在面容上敷壓着一層,根本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王将軍,”她從輕慢與譏笑的細微聲浪裡,找到了王琮,“倒杯茶來,要熱的。”
王琮莫名被她點了名,呆呆站起來。這時四下又安靜了。
于是她清清嗓子,合着樂師奏出的曲調,自顧自地唱起詞曲來。她唱的不是民謠,也不是我在黃葉巷聽過的任何溫柔夜曲。
“青水迢迢,白野茫茫。念吾一身,飄然遠方。瑤池仙窖,深泉幽徑。勿聽勿縱,且吟且笑。國兮家兮,吾心往矣。福兮禍兮,吾心勇矣。”
曲調高亢了起來,铮铮锵锵,如盤旋不止的蒼鷹。
“未敢忘舊人,未敢念故鄉。故國家園夢,悲歡離别歌。粉墨飾青黃,铿锵唱興亡。”
铮铮的樂符還在跳動,可她已經唱完了。所有人靜默了片刻,有些面面相觑,有人瞄着屈巾花。連老道的王玫也不知如何回應,他稱美也不成,揶揄也欠妥。
“什麼玩意?什麼意思?”終于有人出聲,“怎麼悲悲戚戚,不該來些熱鬧的嗎?”
“真喪氣。”所有人都反應過來。
這樣屈巾花也下不來台,他的面上有些難堪,就朝女子說:“寶貝,來些喜慶的。你瞧,今日披紅挂彩的,唱這些不吉利。”
“哦…”女子一揚眉,毫不在意地說,“是這樣。原來要喜慶的。”
轉瞬間,她朝樂師打了暗号,立刻轉成輕快活潑的小調,我在黃葉巷中經常聽到的輕佻樂曲,配着銅鈴配着鼓,要多輕浮有多輕浮。
“親郎君,念郎君,夜不能寐思郎君;春去薄衫,秋來花襖,照鏡施朱顔,臨水解羅衫。再問何故淚漣漣,臨水照鏡思郎君。”
這下男人們都滿意了,她轉了幾圈,頭上的金簪耀眼無比,揚起的紅裙跟朵雲似嚯嚯飄過。
故國家園夢,悲歡離别歌。
我依然默念這句;而郭池被眼前的靡樂聲激怒了,周遭人都喝得醉熏熏的,隻有小烏娘子唱得清朗起勁。她唱完一首,立刻有人又讓她唱别的。屈巾花覺得有面子,也不加阻止。在漫長的,曲折綿長的輕笑醉意中,她一直在唱着唱着,直到額頭都冒出細細的汗,她還一直淺笑盈盈地唱着。
“夠了!”郭池怒氣沖沖。
我站了起來。而這場靡靡之音終于被人制止了,那個跟鬼一般的王四,走到大廳上,擋住了小烏娘子。
“各位老爺慢點吃酒,喝得猛,容易上頭。一會兒更有趣的小曲,就聽不成了。”他的半張臉依然藏着陰影下,“這兒有甜湯解酒,大家先嘗幾口。”
管弦絲絲,也被立刻叫停了。大家差點忘了,王四是這間酒莊的主人。他叫樂師都退下,又命人端上甜品,幾上幾下,一氣呵成。
王家兄弟雖然悻悻的,卻不啃聲。其他人跟着他們,也釋了酒杯。隻有屈巾花,他發覺一個半遮着面,連姓名都含糊不清的人,竟然壞了他的酒宴。
“你是什麼東西。”他跳起來,勃然大怒,跳到王四面前,“在我面前瞎指揮。不要管他,繼續唱。”
他朝衆人招呼着,又回頭朝他的心肝寶貝使眼色。
我一直注視着那個女人。她應該很累了吧,很遠處就能感受到她氣喘籲籲的;她的臉色真蒼白,可眼神意外的淩厲;她那麼歡快地唱念郎君,可是悲歡離别才是她真正的哀痛;她竟然和屈巾花是一對夫妻,太不可思議了。
“我的心肝兒。”那個傻子又在叫嚷,“再來一首。”
伏波将軍,我真為你難過,如果你已人事不知,那麼身處遠方的我,也許能為你做點事。
王四還端着那碗甜湯,不慌不忙勸解着傻子。而對方打翻了他的好意,還賞了他一巴掌。
“哎喲…”不知誰驚歎了一聲。
在他再次動手的時候,我已然走到大屋中央,接住了迎來的拳頭。屈巾花根本沒什麼力氣,我一用力,他就被彈開了。
這下所有人都震驚了。
王玫王琮突然發覺我身處鬧劇的中心,連忙過來勸架,郭池橫在中間,等着屈巾花爬起來,立刻将他反手捆了。
“公子…”王玫立刻按住我的手,附在耳旁悄悄說,“不要輕舉妄動。隻是一件小事。”
可對方不這麼想。
“南邊來的蠻子,敢綁我?”他朝郭池大吼,“放開我。我家中鐵騎十萬,随便拉來一個營帳,夠你們瞧的。”
“屈巾花,”我對他說,“伏波将軍年老病重,你不在京中侍奉湯藥,也不在西北安置大營,竟然跑到邺城嬉笑玩鬧。既不上禀中殿,也不下傳儲君,不孝又不義。西北大軍為國之脊梁,你卻挪為私用,仰靠權勢行靡樂之事。是我讓郭将軍綁了你,訓誡完畢送回朔方。你在這裡的事迹,我會一筆一劃告訴前橋閣,也會告訴虎督領。即使國法處置不了你,還有家法伺候。”
屈巾花瞪着我,而王玫與王琮沒見過我怒容滿面的樣子,一時間誰也不說話。屋内因為酒色而騷動的熱情終于湮滅了,冰冷的風從門窗縫隙透漏而入,呼呼作響。
“郭将軍,捆結實了帶走。”我走到屈巾花的面前,“把嘴上的油漬擦幹淨。你是将門之後。”
郭池接過抹布,一巴掌扇在他臉上,順手擦掉,就命人押送走。整個過程中,他都來不及吱聲,他太驚訝了。
王玫走到我身旁,滿臉寫着他要說許多話。我轉身望着那個女子,從把屈巾花五花大綁開始,我一直注意她的反應。
“公子…”王玫見我不啃聲,就溜圈着目光,最後把我拉到那個女子面前。
“小烏娘子,”他感歎着她的美色,又指我,“這位就是今天席面上的貴客,我早同你們說過了。你瞧瞧,是不是年紀輕輕堪當大任。咱們都跟着他,同南邊打了一仗,才有如今的業績。”
那女子的眼睛真是神采飛揚,一颦一笑都是居高臨下的姿态。惠惠也是這樣,從小都被捧在手心,才能這樣有恃無恐。
“哦…”她規矩朝我一拜,然後又在心裡,肆無忌憚打量我一番,“那麼殿下,準備怎麼處置我家花郎?”
“殿下就是吓唬吓唬他,”王玫着急插嘴,“他今天酒性弄得厲害,等酒醒了就放他走。娘子可别出去亂說。”
小烏娘子撥開王玫的手,直視我:“剛才殿下不是這麼說的。訓誡完畢送回朔方,另外還要上書前橋閣,抄報喬三虎。”
沒錯,我的确準備這麼做。
“到底聽誰的?”女子淺笑,“殿下說的話,王将軍可以随意篡改嗎?”
我瞅一眼王玫。
“殿下,上令下行,是治軍綱紀第一條,我沒理解錯吧。”她走到我的面前,“雖然西北大營一團糟糕,你這裡也不怎麼樣。”
她也瞅一眼王玫。
“今日是我家花郎言行有失,可是其他人也好不到哪裡去。”她盯着王玫,把他的喉結看得突突直跳,“青天白日,邺城邊防大營的主将們在這裡飲酒作樂,放任軍務于不顧,可悲可歎。”
這下把這裡的男人們全惹火了。
“哪裡來的女人,這麼嚣張。”
“那小曲不是你唱的嗎?還扭啊扭的…真不要臉。”
她絲毫不以為意。
“殿下,”她又踱在我面前,“治軍和治國都當賞罰分明,公正無私才能服衆。你既然綁了我家相公,那麼這些人,你也要做個處置。”
你要怎麼處置,在四周蔓延着緊張不安的怪異靜默時,我望着她的臉,覺得很有趣。
軍中自當從嚴治理,王玫王琮難當大任,邺城不能有懈怠的氣息,這些我都知道。隻是,這位小烏娘子,到底從哪裡來的。
“王琮将軍,”她拉扯着已然很緊繃的弦,搞得王琮動彈了一下,“我的茶水在哪裡?兩個時辰前,就叫你沏茶。你聾了嗎?”
王琮可憐巴巴,等着我或者他大哥的指示。可我倆都不理他,他隻好不情不願,塞給女人一杯茶。
今天是二十一号,逢單練長槍,逢雙練騎射,若是無故延誤,軍紀該如何懲罰。我問王玫。又或者,除了杖責二十大棍外,還得罰他們抄一百篇西州征戰詞。讓他們練練字,修生養性。
“姑娘慢走。”這天的盛宴終于結束,我在門口送她,若是換作其他人,估計會吃了她,“姑娘住在哪裡?我可以叫人送遞屈小爺的消息。”
她伸出腦袋,冰天雪地裡,她的神色有點疏遠。
“你可以在青川姐姐那裡找到我。”
青川姐姐,我糾結着眉頭。青川是她的姐姐,而屈巾花又是她的郎君。馬車瞬間駛遠了,雪地上留出兩道深長的車輪印。故國家園夢,悲歡離别歌。我的腦中,一直回蕩着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