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們直接朝萬家莊奔去。天很快黑了,郭池駕着萬老爺的馬車在前方引路,我就不緊不慢跟在後頭。鬧市布置得很有年節的氛圍,兩旁的房舍都挑出各式各樣的燈籠,新奇玲珑的可愛模樣,終于把車内的女人引得探出頭觀看。上午我生氣後,就沒和她說過話,現在也忘了是為什麼生氣。
“當心,你這一跳可蹦到石頭上去了。”終于抵達萬家莊。我未把車停穩,她就迫不及待蹦下車,“磕到了嗎?”
她搖搖頭,轉身把青川扶下車。
“我們累得很,能不能和萬伯伯說,先找間屋子給我們休息。”
我這才發現,青川的臉色真的不好。整個行程她都沒發聲,而我也沒注意她。還好萬家莊有管家也有女侍,房間很快收拾妥當。那是内眷的屋子,我不便久留,問候青川之後就退出來。
等我再回到前廳,萬家莊已燈火通明。這裡竟然是一座用巨石堆砌的古堡,半點沒有想象中繡莊的婉約,屋子正中有一條長形白玉石台,上面擺着各類繡品,有些磨得很舊,有些隻繡了一半。而角落中則擱置了一座碩大的兵器架,有刀有長槍,還挂了一雙女式皮靴。
郭池的注意力在那方兵器架上,而我發現門外已站着陌生人。
“殿下,你坐下,先喝杯熱茶。”萬家針招呼我,屋内的燭火太亮了。這麼晚了,他為何把屋子點那麼亮。
王琮還未回來,而郭池已在這座石屋内走了一圈。我臨時起意來萬家莊,一半是為了小冰,另一半是萬家針相約我而來。
郭池也警覺到有生人在門口,轉瞬間拔出金刀。
“老頭,你造了什麼陷阱?”他氣勢洶洶,在我的阻攔下依然瞪着大眼。
萬家針慌忙擺手,他連喊幾聲沒有。
“我們沒有惡意。”他朝我跪拜,另外兩個老者也被吓得不輕。
“殿下,這位是大昌,那是阿蒙兄。他們都和我一樣,為了親人有求于殿下。”
那兩人細看年紀并不大,但很老邁的樣子,鬓角雪白,眉角有深重的紋路。而且,他們臉上都有過分小心翼翼的神情。有求于人,但連真名也不願告之。
郭池拖我至角落:“芋頭,你知道這些人?你來這裡是為了見他們嗎?”
我搖搖頭,當然不知道。但我知道萬家針把我帶來,是為了救他的女兒,他年老體弱,大費周章就是為了救女兒。
“我搞不懂你。”郭池露出費解的神情。
他當然不會明白,我感興趣是因為這些和皇叔有關。我想了解與探究的是皇叔。在萬象生平又寂靜清冷的冬夜,我來到萬家莊再合适不過了。
“這位是大昌伯伯,這是阿蒙兄弟。”兩人又給介紹了一遍,“他們所求的是把自己的親人從地陵帶出來。”
郭池瞪大眼:“地陵?”
“殿下,你或許不能明白宣和二年發生的事,”萬家針垂下目光,“禮樂局在中秋國宴上奏了一支蘭陵曲,後來被有心人誤讀,當時恭王即位不到兩年,禦座不穩,他一狠心殺了禮樂局所有人。這些人至今埋葬于雪巢地陵。地陵大門常年封閉,緻使屍骨無法被親人取回安葬,造成的民怨一直延綿至今。”
蘭陵曲隻是出征舞曲。将士出征時演奏的。皇叔為何要殺掉他們。
“從此以後,皇城中再也不奏此類小曲,而雪巢地陵也一直為世人所避談。”那位年紀略長的大昌伯接過話,“禮樂局的女官都是從名望之族選拔,無辜命喪内宮,親人不肯善罷甘休。而陛下雷厲風行,與我們争鋒相對,雪球越滾越大,事到如今,幸存的人家隻能隐姓埋名。”
阿蒙冷笑:“陛下視我們為逆臣。此次冒險前來,希望儲君不要出賣我們。”
“你這話什麼意思?”郭池聽得不明就裡,可他知道逆臣代表什麼,“你們有罪名在身上,還不管不顧亂跑,帶累别人。”
阿蒙冷笑更甚:“帶累别人?那年我胞妹無心奏了一支蘭陵曲,卻被誣陷為朝秦暮楚。蘭陵曲即出征曲,那年鐵麒麟打了敗仗,大夥都在議論要立即發兵,去營救遠在天邊的小王子,無奈陛下一直按兵不動。我妹妹一介女流,她懂什麼深淺,隻知道那是老主皇後最愛的曲子。中秋國宴,她們幾個奏完一曲,頓時群情激憤,搞得陛下進退兩難,顔面無光。君臣遊戲,帶累的卻是無辜女子。殿下,這其中你也算一份。”
我終于有些明白。君臣遊戲,任何曲子隻是借口。皇叔拿禮樂局開刀。那時,有股冷意從腳底冒出來,順着血脈彌漫到全身。
雪巢地陵。我突然望着萬家針:“你還有什麼沒告訴我?”
當血液足夠冷時,我才會質疑,萬千雪可能活着嗎?在那場君臣遊戲裡。
面前的老人說:“小女從宣和二年末再也沒有寫過信。她從大火中救出瓊華宮的寶物,内宮衆人一直感念她的英勇。雪巢地陵,原來是埋葬她的地方。”
所以你們都是為了領回屍骨,安葬亡靈。
“殿下,”大昌伯突然握住我的手,用壓抑許久的聲音用力說道,“我們希望你能打開地陵大門。更重要的是,赦免我們的家族,給亡靈一個公道。”
萬千雪的名字一直回蕩着。慶禧十三年,我吓得直哆嗦,可她卻沖進熊熊大火。她真是個好姑娘。
“芋頭,”郭池拉扯我,把我拉回現實,“咱們知道情況了,趕緊離開這兒吧。我老覺得不安心。我們天一亮就走。”
現在已是醜時,王琮還沒回來。我折回内屋,小冰和青川睡得很安穩。其餘人守在外屋,屈巾花單獨關着。沒什麼危險,隻是剛才聽了那一段往事,我有些血冷。
萬家針安慰我:“殿下放心,這兩位來得很隐秘,不會有人知道。”
又過了一個時辰,幾位老者都去睡了,我與郭池還守在前廳。如果明天就折回邺城,讓小冰跟随青川回到朔方,我總是不甘心。皇叔如此忌憚南宮氏,小冰也是一介弱女子,而屈巾花根本不可靠。屈家軍會倒向我嗎?小冰的想法太天真。她成長在名門世家,認為靠姻親能左右十萬大軍的意志。她沒有見過殘酷的格鬥場,格鬥場内隻有勝者才能發号施令。如今皇叔才是那個勝者。
我在漆黑的夜裡琢磨,怎樣也找不到出路。郭池則在閉目養神,他從來不多思多慮。直到天色漸明,他突然睜開眼。
“有人來了。”他說。
果然有人叩門,他小心翼翼靠近門洞。
接着來人啞着嗓子喊:“公子,我是王琮。“
我并沒有松口氣。他一夜未歸,一定有事發生。
“公子,”他跳進來後,一把抓住我,“廬江郡府詭異得很,大年初一在操練,我盯了他們很久。不小心睡着了…”
這時萬家針也披着衣服出來。王琮就把看到的情景又說了一遍。
“無人告假,全員操練。你們說奇不奇怪?”他嚷嚷着。
郭池一頓,問他:“後來呢?”
王琮不明白:“後來,後來我就回來了。”
我轉頭問萬家針:“你沒把我來皖縣的事告訴其他人吧?”
萬家針說:“殿下,請相信我。我以雪兒的名義發誓。”
郭池一把推開王琮:“把他們叫起來。我們立刻走。”
王琮依然不明白,不過他得懂我們的眼色,知道我們都很緊張。
我沉思片刻,看見門口竹籠裡撲騰的雞鴨。如果在回程路上遇見強兵更危險,年節中官道清冷,無人應援。
“芋頭!”郭池催促我。
我吸了口氣,做下決定,讓王琮把布防在梅家渡的五百人調過來。
“什麼?”王琮同郭池一起反對,“調兵入外郡?我們先前沒這麼幹過。”
如果此刻皖縣的出入口已被圍住,那我們也走不了。昨天入城的時候,城門口已置好圍欄,有人仔細盤問過萬家針。
王琮終于明白我們在擔心什麼,他立刻說:“五百人哪裡夠。我通知大哥,讓他帶人過來。”
郭池随即把他推到一邊,鋪開地圖同他講解路線。
我架起窗格,讓清晨的空氣撲進來。皇叔一直在監視我,沒有一刻放松過。而我必須很努力與他應對,才能保住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