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就把臉伸過來。”
我剛掄起手臂,喬叔叔攔住了我。
“算了,”他疲憊地說,“他們原是養在民間的府兵,怎會應付突襲的羽林衛。他肯相幫儲君,已然冒了很大風險。”
這個詭計多端的男人,喬叔叔這樣的耿直武夫如何能揣度他的心思。他緊緊抓着我的裙擺,一副虔誠認錯的卑微模樣。腸胃裡翻騰的惡心弄得我頭暈目眩,我再也不想看到他。
前廳的血漬終于沖洗幹淨,窗格架開後沖入了新鮮空氣。小冰點上爐子準備茶水,而王珒也悄然退開了。
“殿下,”喬叔叔也吸了口幹淨空氣,“接下來如何做?實不相瞞,如今西北大營願意聽我調令的隻有一半,他們都是屈老将軍的部下。其餘的人我沒有把握。”
單立并沒有立刻回應,他的神情有些捉摸不定。
“喬叔叔,如果事态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我自會找你幫忙。”他溫和地回答面前耿直的男人,“接下來如何做,我要好好想想。”
爐子上的沸水頂起壺蓋,突突冒着水泡。王珒退到角落,用袖子拭嘴角的血。而小冰端着茶壺,給我們挨個沏茶。輪到王珒面前,他略微搖搖頭,她就走了。
儲君收回分散的心情,環顧一圈這間住了半個月的石屋,最後發現阮同煙還跪在地上。
“一切因你而起。”他的聲音有點沉悶,“過幾天我們北上,請阮大人同行。當年萬家小姐和宮中的幾位女官無辜被害,家屬要回遺體合情合理。我會和中殿陳述請求,到時候阮大人也需作證。”
誰也想不到他又繞回原點,他居然還記得這一切的起因。阮同煙聽見他的話,吓得擡起頭,不裝成啞巴了。
“殿下,”他爬到他面前,情急之下吐出真話,“這事臣下可做不了證供,宣和開朝那幾年我在西南外任上。殿下可饒了我吧,您不是要帶着我去摸老虎屁股嗎?我都一把年紀,這幾天半條命都折騰沒了。”
單立不理他,他的傷還未痊愈,情緒也不高。眼睛盯着沸騰的水泡,又摸了摸手裡空蕩蕩的茶杯。
“我來此處做客,本來隻是興緻所至的遠遊。我真誠待人,你們卻處處隐瞞。”
阮同煙品味着他的話,無措又尴尬。
“殿下,我隻想捉拿萬老頭。剩下的事,您可别怪我。我就是遠遠蓋在屋頂上的一塊瓦片,我…”
他說不下去。正巧萬伯伯提着一簍碳回來,他發覺阮同煙滿臉恐懼,戚戚哀求,生怕有人把他也殺了,連忙過來求情。新年伊始,見血太不吉利了。更何況屋子裡還有懷着身孕的女人。
儲君有些奇怪:“你倒對他寬容。他分明公報私仇,夾雜着私怨才折磨你。”
萬老伯連忙搖頭:“我與他沒有私怨。”
剛好門外有聲響,有清亮的叫喊和急促的腳步。是喬铮到了嗎?我激動地站起來,和喬叔叔對看一眼。從未如此想念過喬铮,他和小花從小吵鬧打架,隻有他能同我一樣,體味失去小花的心情。我真的很想快些回家。
可是進門的不是喬铮。一個圓臉憨憨的少年跑在最前,後面跟着一位婦人和另一個孩子。
“大寶!”萬家針激動地喊着,同時間那個少年撲進他懷裡。
“我們剛進城就聽說了…”少爺更激動,“阿爹,你的手…”
另一個小的也喊爹爹,跌跌撞撞拱進他懷裡。萬老伯叫他小寶。
他可真有福氣,又是大寶又是小寶。想到躺在後面冷清清的小花,我心裡酸酸的。
“我們不該走的。放着爹爹一人過年,結果出了那麼大的事。”
三人抱頭痛哭。反倒跟在最後的娘子更顯眼,那是個很有風韻的女人,青黛描眉,紅巾束腰。她沒和自家幾個男人抱在一起,隻顧檢查周遭亂成一團的家,臉色越來越難看。石屋裡有一排兵器架,她走過去,很熟練的點算了一番。
“别哭了。”女人一吼,三個男人旋即停止哭聲。
喬叔叔和儲君都站了起來,這位萬家莊的女主人可不好惹。萬伯伯把我們依次介紹一番,她眼皮都沒擡。直到蜷縮在邊角的阮同煙引起她的主意。
“阮大人,我夫君的手膀子是你砍的?”她直入主題。
阮大人退到更深的陰影裡。
我好奇極了,他們好像認識,莫非所謂的私怨是因為這位娘子。這女子的确夠明豔照人,很可能招惹男人們恩怨鬥氣。可是看阮同煙畏縮模樣,如陰影中的耗子。他都不敢看萬夫人。
正毫無邊際地揣測,又聽見有人喊了一聲。
“三小姐…”是那位止住澎湃哭聲的大寶,他在諸多陌生人中突然發現了小冰,眼睛直溜溜瞪着她。
他走到小冰面前,又把她仔仔細細瞧了一遍。
“你是南宮家的三小姐,你沒死。”他抓住她的肩膀,“太好了…”
而小冰更錯愕,猝不及防之下她都來不及掩飾自己的驚訝。
“我是大寶…”少年邊比劃邊解釋,“婁寶勤。你還記得嗎?那年你們一家在東垣巷做客,你掉進捕獸籠裡了,是我把你撈起來的。還有那些貓兒…你記得嗎?”
這位少年到底是誰?世叔竟然帶小冰去過他們家做客。
小冰已經冷靜下來,不過她依然困惑。
“我記得你,可是…”
她有些猶豫,接着問:“你怎麼在這兒?”
“這是我的家呀。”少年毫不顧忌地說,他又傻呵呵補充道,“京都東垣巷是我父親的家。父親那裡,我一年隻去幾次,從小我都住在萬家莊。”
這麼說,他不是萬家針的孩子。我看着那位英姿飒爽的婦人,她并不避諱孩子的身世,現在兩個男孩都松開了父親,她就細細檢查起夫君的傷勢。
小冰靜默了半晌,随後對我解釋:“姐姐,宣和五年我曾到前橋閣執事人婁柱塵府上做客,不巧落入了陷進,是這位小兄弟救了我。”
前廳很安靜,她這番解釋所有人都聽見了。我瞬間感到虎叔叔和儲君疑惑的神情。
莊主夫人很快反應過來,打量了一番我們姐妹。
“小姑娘,你去婁柱塵家裡做什麼?你是他家親戚嗎?”
小冰笑道:“不是,隻是我家長輩同他的夫人有些交情,我們隻是順路拜訪。”她觀察婦人的眼色,又添了一句:“婁夫人待我刻薄,當時我和她吵了一架,後來再沒去過。”
婦人冷笑一句:“再沒去過就好,那是你的福氣。”
小冰望着她對于前橋閣執事人不屑一顧的态度,以及同萬家針親昵的大寶,敏捷地捕捉到某種訊息。
她想說什麼,可是單立走去她身旁,她似乎不願在儲君面前表現過于機敏,就沉默下來。
可淳樸的大寶依然激動。
“三小姐,你活着太好了。為了你們家的事,父親和母親吵得厲害,家裡愁雲慘霧的,國公家的老夫人也病倒了。”他拽着她的衣袖,“其他人呢?博哥哥去哪兒了?還有小月姐姐…”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小冰的臉色都變了。幸好萬家針阻止活潑的孩子繼續問下去。
“青兒,”喬叔叔也走到我身旁,忍不住說道,“她是少全養的女兒嗎?”
沒由來我緊張起來,倒不是因為小冰的身份讓滿屋的人知道了,也不是大寶的話勾起過往的傷心事。小冰的變化全部落盡儲君的眼裡。男孩緊緊盯住面前的女孩,已不再是單純愛慕的眼神。
他帶着疑問和好奇,迫切地想要了解她的過去。他會把她從我身邊帶走嗎?我心中又咯噔一下。小花的身子還沒涼。頹喪地退到角落裡,除了喬叔叔,沒人在乎我的弟弟。
遠處的吵鬧還在持續。我沒有心情參與,這些天真的受夠了,我需要好好休息。那位強勢的萬夫人不肯放過阮同煙,把他拖到自己丈夫面前,一定要他磕頭道歉。
她還說了一句:“是不是婁柱塵叫你這麼做的?”
在地上翻滾的人連說不是。
女人冷哼道:“他有什麼不滿,叫他直接來找我。不要背後弄些陰損的事。”
阮同煙吃痛說着:“真的不是。老師哪會管這些瑣事。嫂子快放開我。”
我想回屋了。前廳有喬叔叔在,他阻止了萬夫人的審問,阮同煙是要帶去京都作證的。萬夫人真是個潑辣女子,不依不饒折騰着可憐的郡守。于是王珒也加入勸解,他能言善道的,一會兒女人就安靜下來。
“大嫂子,你可别鬧了。婁大人怎麼會吩咐這些事。”他随口說着,“婁大人喜歡的讨厭的,他們早該背誦得清楚明白。趕在吩咐之前把事做完了,才是盡職的郡守。”
我往前走着,心中莫名震動一下。遠處單立還在同小冰說話,小冰的表情在陰影下很模糊,可單立明顯很不高興。盡管如此,他們站在一起還是很般配。
趕在吩咐之前把事做完了。我回頭望着王珒,他也是如此嗎?他從邺城趕過來,孤注一擲為儲君賣命。他看出儲君的心意,所以趕在吩咐之前把事情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