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不悅并沒消除,他們伺候我伺候得煩惱叢生,都想找個新主子。
元绉擡起脖子,皺巴巴的手摸索着我的袖子:“儲君已然成年,老夫子的教導怕是聽不進去。陛下臨朝幾年,恭儉清明,勤敏善治。珠玉在前,便是最好的老師。”
老而彌堅的馬屁精,我真佩服他。
“還有一件事,”他繼續說,“按照舊例,儲君成年後會去漢章院遊曆兩年,隻是如今雍州已封,可是留存的書籍字畫要按時保養。不如趁此機會,把東西挪出來,在京都另擇一處地方收藏。這樣儲君既有地方讀書,那些古董也不至于損壞。”
這老東西真懂一石二鳥。舊朝那幾年和南宮冒相互鬥氣,如今借我整治南宮世家,他又來落井下石。
婁柱塵一旁笑道:“又要修繕建樓又要運輸保管。老師,這番大費周章的事情要多少庫銀,學生先點算一回。”
我接口:“庫裡能有多少錢?過年的恩賞又支取不少,我正發愁西北的軍饷呢。不如你去問問儲君,喂飽肚子重要,還是欣賞奇珍字畫重要。”
面前的老人臉上挂不住,隻得示弱:“陛下說得有理,真是老臣糊塗,腦子犯渾心思也遲鈍。”
即使我惱怒師兄,也輪不到你來坐享其成。
遷怒于婁柱塵的審時度勢,老人又說:“既如此,各府世家都該節儉度日。臨近春分,戎衣會又得辦新茶品茗,到時也是一筆開支。雖然不用官家的錢,但花團錦簇的馬車橫行街市,喧嚣又懾衆,這樣難免有奢靡之風。”
我思索片刻,說:“也是,從前的舊習要改一改。”
婁柱塵立刻說:“早想禀告陛下,内子已說過,這次茶會不辦了,她的母家還在喪期。”
我笑道:“京都女眷習慣春飲茶秋拾穗,我若革了這項樂趣,她們又要背後議論。隻是換個清淨地方,讓她們不要招搖就好。”
婁柱塵低頭答是,接着說:“綿水夫人病了,我那老婆又不頂用。今後不如請世家各位主母操持,常聽人稱頌丞相府的幾位當家娘子,又能幹又大方。”
元老頭還未接口,我突然想起遠嫁永昌城的安福郡主,她為鐵麒麟王朝的穩固,遠離故鄉二十多年,難道不比能幹又大方的世家娘子強。
“這次茶會不如開在安福郡主府。”我插話,“郡主雖沒回來,借她的名義辦一辦。叫世人知道,中殿和前橋閣沒有忘記她的功績。”
元绉一時未反應過來;婁柱塵已經滿臉驚慌。半年前他的女兒嫁去郡主府,我屬意在那裡辦,他的女兒便是操持茶會的頭一人了。心裡笑起來,若不是他青白的臉色,我都忘記這樁事。
“好了,”我故作輕松,“有那麼多長輩在呢,不會累壞婁小姐的。這次闵家父子于社稷有功,郡主府重新修繕過,正廳的匾額留給我題字。”
婁大人更緊張:“陛下,春分當日,您要駕臨麼?”
若有閑情逸緻,我便去看看。聽說郡主府有片蹴鞠場,早年闵滄波喜歡玩蹴鞠,他成婚那年,郡主府圈起一塊四方地建成蹴鞠場。少年時我就想去玩,可惜沒人帶我去。
元丞相愣了半晌,消化完我突如其來的興緻,轉而提出他的建議:“既然聖駕也去,那可要好好準備;還有,儲君就在城外住着,距離春分尚有十多日,到時他也該安頓妥當。不如請他同來,家族一體,君臣一心,可是中丘好多年未有的景象。”
最後一句話有幾分真心,他蒼老的嗓音都有些激動。我坐在窗格的陰影裡吃午飯,把盤裡的豆腐皮分一點給飛來窗台的鳥兒。從前有阿志在身旁布菜,如今隻剩瓷碗偶爾砰擊的聲響。家族一體,君臣一心。老師盼望的是我從未感受過的。
吃完飯羽林衛的副都尉悄悄進來,我本來想聽聽那天單立回城的細節,聽到一半就不耐煩。内官知道我想去大都府,就拿出便服服侍我穿戴起來。午後閑來無事,我常去大都府逛逛,府尹會搜刮些新鮮事同我報備,偶爾我也喬裝庶民旁聽些案子。我喜歡去那裡,因為兒時父皇曾親自攜幾位皇子去過一次。那是很公式化的一次行程,也是我對父親印象最深的一次。府邸和公堂的樣子已經模糊,我正巧坐在他旁邊,後來他又把我抱到腿上,我就聽到他的心跳了。
幾年後皇兄做了儲君,同時司職大都府尹。我心裡真羨慕。皇兄從不帶我去那裡,他自己也不願去,他跟我說過他隻是例行走一趟公差。過了三年,我剛滿十五歲,那個秋天我從西北大營回到京都,随後收到父皇的旨意,他送我一個恭王的稱謂,又叫我去北海封地。我走的那天,他在城樓送行,他再也不能把我抱到腿上,我也聽不到他的心跳。
不知道為什麼那班老臣總熱衷于粉飾皇家親情。我從北海回來時,他們訴說老皇臨終前多麼思念幼子;如今單立回來,他們也渲染起家族團聚的戲碼。也許隻有我和城外的少年明白,我和他是從未見面的敵人。
大都府尹換了幾任,我對這項職位特别嚴苛。本來這是舊朝的美差,摸清我的脾氣後,人人卻而止步。這一任名叫鄭未薔,做過前橋閣的督察副使,上任一年,聽說過年時累病了。我叫人選幾支人參,又封好紅包,希望他别覺得我個不近人情的主君。
府衙居然在開堂審案。正月裡誰會打官司。門口的主簿認出我,我搖搖頭,讓他不要出聲,又示意羽林衛繞到後堂,隻讓卓芳跟去前廳。果然府尹帶着蠟黃的臉,氣喘籲籲坐在公堂上。臘八那天我曾來府中巡視,發覺他帶着老婆去城外買大棗,回來時我坐在公案後頭,把他吓得面如土色,從此再也不敢告假。
如今他拿着帕子又咳又喘,實在有失三品大員的體面。我嫌棄地皺眉,這讓堂下的布衣紳士有何感想。注意力轉到别處,這才看清跪在地上的也是文官服制,他的肩膀上纏着紗布,外套都扯破了,更不成體統。
卓芳看清楚那群人,想對我說些什麼。已有人說話了。
“大人,事情經過就是如此。随意扣押朝官是我們不對,隻為防止他逃竄或者挾私報複。阮大人作為地方郡守,胡亂動武傷害平民,是他有錯在先。他氣勢洶洶用府兵圍住民宅,我們為了自保隻得從邺城調兵;結果引來羽林衛,雙方在萬家莊死傷過百。所有的一切,都要從郡守捉拿逆犯算起。理清這樁事,才能給死去的人交代。追本溯源,既然事關多年前内廷事,而埋葬女官的地陵也在大都府管轄地,所以這件官司要請大人主理了。”
鄭未薔咳得更厲害,他挺想厥過去。
筆直站立的少年又說:“我不想為難大人。請大人講此事呈報前橋閣,入檔前橋閣之後,我自會和婁大人解釋。因為還相關屈家小爺和布秦通的死。”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卓芳在耳畔咿呀:“他…他…儲…”
鄭未薔已明白官司的關鍵,對地上的阮同煙說:“這麼大的事,僅有一張供詞不足為憑,許多事都是口述的。你身為地方郡守,居然惹出如此禍亂,如今用這張紙就打發過去。”
那張揮舞的沾滿血漬的供詞不會是屈打成招的吧。
“暫時拘押阮同煙,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寫明白。”
“不行,”立刻有人阻止了,“他是關鍵人證,我們要帶去禦前的,不能給你。”
鄭未薔微笑道:“諸位,首都重地不會用刑屈打成招。既然你們來告官,就該相信本府。不然也不用來。”
剛才的少年又說:“如果大人不願意寫公文呈報,那我隻好帶人去前橋閣。此案已報備大都府,請主簿謄錄在冊。”
“等一等…”鄭未薔見他拔步要走,連忙叫住他,“布督領的死雖然遺憾卻是意外,我相信陛下不會遷怒喬将軍;至于阮大人,交給前橋閣去處置罷了。其他的事,本府勸你要慎言。”
少年把臉轉過來,清晰又灼熱的目光。皇兄沒有那樣的目光,他談及府衙公事就興趣索然。
“如果地陵真有冤屈的亡靈,我身為儲君,理應為她們主張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