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的夜晚,我總會想起朱翼。晶瑩剔透的人間精靈。她會令人不由自主抖落身上的污垢。這樣與她站在一處,才不會自慚形穢。
朱翼雖然離我遠去,可童年養成的習性沒法改變。即使我心中滿是怨恨的毒牙,在溫柔的月光下,她的影子還會悄然浮現。
“小冰,我不喜歡你這樣做哦。”她搖搖潔白的手指頭,還朝我晃腦袋。
小月,可我咽不下這口氣。若不是因為他的召喚,我們本來不會踏上那條船。你們都是寬宏大量的善人,可我隻是心胸狹窄的女子。更何況那天是他自己說的,等他命歸黃泉,他會和叔父道歉。我已經等不及了,就讓他先走一步吧。等我找到博哥哥,再帶上他與你們團聚。
于是朦胧的月影纏繞我。我知道朱翼不願意我這麼做。那時我已住進内宮好幾天,可惜長豐從未出現,隻派一位長圓臉厚耳垂的夫人來看望。剛入宮時的我面色青灰,渾身打哆嗦。那位夫人就用胖胖的手臂托住我,藥汁從嘴角下淌,她就拿一塊溫熱的棉帕墊在我的脖子處。有一次她想把我的發髻拆開,我一扭頭抗拒了。到了夜晚,我把銀钗揣在懷裡。想起小時候和朱翼同時生病的場景。她快好的時候,把病過給了我。等我快好了,又把病過給她。可我倆就不願分開躺着,還要比試誰病得更重。寂靜的夜晚,這些事總令我哭泣。無論是命懸一線的萬家莊,或者變幻莫測的深宮,這些都改變不了什麼。朱翼不能白白死去,你們也不該若無其事地活着。
幽深的夜中埋頭思量,銅鏡中瞥見自己的眼睛,直愣愣地沖着血,活像藏在犄角旮旯裡的厲鬼。轉過銅鏡,捏捏兩頰,好讓血氣充沛些。此刻裝得楚楚可憐最适宜,我隻是被主君關進内宮,又與心上人分離的凄婉小女人。
黑夜裡,宮門被輕輕移開。我藏進被子又豎起耳朵。長豐不會改變主意要殺我吧。不如去對面的伏波将軍處躲一躲。随後卻聞到一陣奇特的脂粉香,玉溪夫人的身上可不是這個味道。
“小娘子,莫要驚慌。我是平康大妃。”來人是位端莊的中年夫人,細細的眉下垂到眼角,黑夜中看不清神情。她身後還跟着一個年輕女子,臉面更模糊。
“她是我的妹子燕娘。”
我從床上坐起來,她們是怎麼進來的。今早玉溪夫人鄭重交代過,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不準入内走動。
平康大妃說:“我們與看守的老嬷嬷相熟,說情說了許久,才讓進來的。”
她的妹妹燕娘瞅着我,感歎道:“瞧這可憐的模樣。難怪儲君牽腸挂肚的。”
平康大妃的聲音很溫和:“前些日子我們随王爺去拜訪過九鹿。殿下很擔心你的安危。如今見到你安然無恙,我們也好去送個口信。娘子不用害怕,我倆大費周折進來隻為探病。”
那時我已被關在宮内一月有餘,能找到與單立通訊的人自然欣喜。開口便尋問九鹿山莊的許多事,又托大妃帶口信,讓單立不用擔心我。
“我住在内宮很好,這裡人美風景也美,我想多住些日子。”
我并不急于出去,手心裹住銀钗。還沒見到長豐呢。
大妃似是順應着屋内的氣氛,隻緩緩點頭:“我本來還想勸姑娘心靜。如此看來,姑娘是個懂事的孩子。”
我垂下頭。我有我想做的事情,不必再拖誰下水。烏雲蓋住月光,室内一片漆黑。大妃撿起半截蠟燭,昏暗的燭光微微顫動。她轉身對燕娘說:“我與妹子一見如故,還想多說幾句。你去門外等候。”
燕娘将門閉合後,她的姐姐放置半截紅燭于床頭的案幾上,這樣我的神情被襯得十分清晰。
“姑娘懂得忍耐,這樣很好。我們做女人的,原要處處忍讓。你與儲君在一起,将來要忍讓的事更多。别的不提,陛下這關能不能過就很難說…又有前橋閣橫在那裡說三道四…可惜了,你的養父已不在人世。不然以你們府上的地位,娘子的事也不會引得京都内議論紛紛。”
輕細又延綿的聲音回蕩在空中,接着她又說道:“說得久遠些,原是陛下對不起你的本家。我與王爺私下談論過,總覺得是鐵麒麟愧對了雍州的族人。”
我擡起頭,并不為她說的話,而是她的語音語調。一個人有言外之意時,她的語氣是會變的。
大妃恰好歎口氣:“平康王時常感歎你的祖輩為王朝盡心盡力,慶禧朝那幾年征戰,全靠雍州竭力供糧。鎮國公死的那年,連老丞相都同意遷都,隻有南宮府不答應。蕭蕭風雨路,不知為何,宣和朝竟然不念舊情,将以往的情分抹去。繁茂的雍州如今落葉凋零,你們這一輩兒孫更是所剩無幾。可惜我與王爺身份低微,什麼忙也幫不上。”
燭光溫潤着我的眼睛,很快盈盈爍爍。我握緊手中的钗。
大妃略微靠近,燭光使她的臉也添上血色。她拉起我的手。
“可憐的妹子,家族的命運如今系于你一人之上。有什麼煩惱,你盡可以告訴我。”
心念微動,我的确有向其傾訴委屈的沖動。那枚銀钗的钗頭被我反複搓撚。大妃能理解我的煩惱嗎?或者說,她能幫助我嗎?屋裡更熱了,額頭虛浮一層薄汗。手裡的钗因為攥得太緊,反而硌得生疼。我沒有說話,風吹透窗紗,沉沉的思緒頓時清明片刻。周身全是沁人的香粉氣,我朝後微縮,輕聲說:“可惜見不到陛下。我勢單力薄。大妃說岔了,其實家族的安危隻系于主上的一句話而已。”
平康大妃随即坐到燭光下,親昵攜起我的手。
“别擔心,總有機會的。我會時常來看你。娘子是東宮内眷,如今京都内外皆知。陛下疼愛儲君,總要回心轉意。待到那時我先支會你…”她用細長的眉眼凝望我,“你誠心拜見,陛下是個寬厚人,容得下天地萬物也容得下你。”
于是我扶着額頭:“隻是這些天病得憔悴,怕很難痊愈,更别提面聖了。”
燭光把女人的臉面映得微紅,不出所料,她笑道:“這是浸泡過久的涼水所緻。不妨事,王府中多得是治虛寒症的丸藥。我去尋一丸适合妹子的。”
銅鏡中映襯出大妃的臉。我打了個冷顫。突然,陣陣夜風襲來,紅燭滅了,屋内一團黑。
“阿彌陀佛。”她竟然在念經。
燕娘從屋外推門而入,提起油燈預備告辭。重新審視平康王府的兩姐妹。年長的身穿灰黑長袍,像是腐朽的枯木;而年輕的,粉面含春,又過于妖娆。而平康王居然同時娶了她們倆。
“大妃。”我叫住她,“大妃剛才說,做人要學會忍耐。這是真心話嗎?”
女人愣住,不知我何意。我想這是她的真心話吧。不僅女人要忍耐,男人也要忍耐。這是他們的心聲。微微歎口氣,不願回憶剛才的場景。
第二天,我告訴玉溪夫人,昨晚有人進來偷東西。她并不相信。可是對面的伏波将軍也嚷嚷,說是昨晚遇見鬼了,一夜沒睡好。
“偌大的内宮,夫人難免照應不周全。不拿出主母的架子來威吓,隻怕要辜負中殿的信任。”
觸動到她的心事。後來看守宮門的嬷嬷就調換成羽林衛。而平康王府的女人再也沒來過。
“小月,我不想變成面目可憎的樣子。”
回到雍州後,随即長出一身紅疹。那時正值盛夏,連綿的雨落在庭院。我終于能為逝去的親人安置靈位。不相幹的人都走了,沒人來打擾我。聽着雨聲,一夜又一夜,接着又纏綿于病榻。
長豐還是死了。血從他的眼角流出來,我心裡沒半分愉悅。這場景如綿密的雨滴一樣澆築在心頭。他的死可怪不到我身上。雖然如此對自己說,可我不願面對叔父的牌位。他老瞪着我。所以病愈後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和朱翼說話。
“小月,那天懷東哥哥喊我的時候,我瞬間想起這裡的一切。你是對的,我們不做陰毒的事。雖然我心裡盤算過,可我的心總被束縛着。”
怯怯望一眼另一尊靈位。那位纖塵不染的男子正在高處審視我。
“這算是好事吧。免得我成為面目可憎的女人。”
幸好沒有讓懷東哥哥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