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慌亂,能不能告訴她,爺爺有一個四十幾歲的兒子打架鬧事,如今跑到北方礦場去了。
她輕嗤一聲,随後說:“算了,如果早有人心懷叵測,老頭在與不在都一樣。”
心中微寒,忍不住擡頭與她對視。九鹿那晚又浮現眼前。早有人心懷叵測。如果心懷叵測的人就是她,她這樣背靠明晃晃的日光,也太厚顔無恥。
她朝我招手,讓我靠近些,爾後輕輕笑問:“我一直想問元小姐。九鹿那晚你距離主上最近,誰靠近過他,靠近過那隻冰桶。你還記得嗎?”
那晚你穿得衣不蔽體,大家都尴尬不已,心思目光不是圍着你,就是圍着儲君,誰會在意一隻冰桶。
我根本不記得。
她就歎氣,又摸摸臉蛋:“太可惜。那天我隻顧着自己不好意思,全然忘記有人會利用這個機會。”
她說得仿佛自己真的無辜。我相信京都有一半的人深信,是她和新君害死了長豐。
卧室的門打開,他們請來的老醫師已看完診,不知他給病人吃過什麼,沒一會婁伯伯吐了幾口。那個蓄山羊胡的老頭就說,把吐出來的東西帶點回去。
大寶有點糊塗:“不用開方子麽?”
于是那老頭搖頭:“不用,無藥可醫。”
婁娘子氣得很,早知道他們是來搗亂的。
領頭的大漢真把嘔吐物挑出一些,放進紙内包好。我望着擡腳要走的老頭,想開口問些什麼。操勞與憂慮真會緻人死地?還是那包污濁物裡有其它隐衷。
算了,這些與我無關。角門打開,婁娘子将我送至門口,又不停向我道謝。她熱絡地挽起我的胳膊,仿佛要共同對付敵似的。
“明天是守齋日,我帶些茶葉去寺廟裡,到時我倆一個屋。大妃太忙,瞧她有空再請來吃茶。”
南宮氏的馬車就停在一旁,女子聽見了,随即撩開車簾。
“元小姐,”她朝我笑道,“我住在鎮國公府,閑來無事,可以過來找我說話。”
未來她多半是瓊華宮的主人,我不敢高攀。不過平心而論,我不願親近的主要原因是不喜歡她本人。
“京都守齋是為永昌祈福,我一直想與大家同去。”她又裝出怯怯的表情,生怕我拒絕似的,“明日請元姑娘捎上我,咱倆住一個屋。”
我從嗓子眼噴出口氣,連忙編理由拒絕。
“這位是柳教頭,明日先去府上接你。”馬車上的女人指一指前方,她已經在心裡琢磨行程,“哎…也不知道那座大廟裡有沒有熏爐,不然可要凍死我了。”
南山寺的香火一直很旺,原是各家女眷求子嗣的去處,聽說這裡的神佛很靈驗,來的人漸漸多了,求财求仕途的也來供奉。進門便是一個老樹,兩邊走廊皆是香壇,正門内則是一間開闊大廳,容得下百餘人誦經,佛祖的腳下有口鐘,在漫天無際的經文裡,有個老僧會撞一下鐘,深沉的鐘聲會傳遍南山。
我在鎮國公府的大門口等了很久,久到腳趾頭都凍僵,那位南宮大小姐才緩緩出來。卞懷東不在,國公府裡倒住了許多口人。正好郭池帶領馬隊趕到門口,同門口的女子說幾句話。她朝我這邊努努嘴,郭池這才看見我。
“元小姐怎麼在這裡?”他随即走過來。
聽說我們要同去南山寺,他便打斷了。
“不行,跟我的馬隊去吧。”
南宮姑娘便笑道:“我們是去拜神佛,又不是去打架。”
她出行一次,需要如此興師動衆,郭将軍的行為我也瞧不上。
“沒辦法,恨我的人多,自然要人保護。”馬車上,她對我解釋,“就像常對神佛磕頭的,也是因為作惡太多。”
“元小姐不相信麽?我以前住的地方有座庵堂,裡頭的姑子們專收大戶貪污的錢财,還同他們分贓呢。”
說起歪理,她的表情很生動,眼睛閃爍着狡黠。我等得太久,心中不悅,她明顯感覺到,卻絲毫不以為意,仿佛我在寒風裡等她是活該。新君為何會喜歡這樣的女人,我滿心疑惑。
南山寺的鐘聲傳來。平康大妃已命人在山門口相迎。烏泱泱的一群女人,俱是風帽鬥篷。她們都知道她會來,所以以朝廷命婦的身份迎接她。可是,馬車上的女人并未受封過。她要以什麼身份來回應。
我有些擔心。平康大妃太小題大做。昨天真不該把這事預先告訴長輩。
連忙跳下車,拉住大妃的手。
“怪冷的。各位夫人小姐快些進暖閣去吧。我會給南宮姑娘引路。”
一旁的女子也跳下車,對面前的陣仗唏噓起來。
大妃含笑上前,朝她行了大禮。而那位大小姐也不攔阻,任由平康王府的正妃對她颔首屈膝。果然很快有人不滿。九鹿那晚她有儲君依靠,刀槍劍雨也傷不了她;可今天對着佛祖的,都是綿裡藏針的女人。
母親還在宮裡陪綠桃,我又脫不了身,站在此處左右為難。
婁姣姣立刻說話:“大妃為何如此謙卑?禦旨未下,封後典儀未行,表妹隻是屈将軍府的遺孀。”
身旁的女子對平康大妃揚起嘴角。
“聽說南山的神佛很靈。不知大妃求的是什麼?”
如今此刻,衆人自然拜求前途平安。
“平安二字最難得。希望新君早日平安歸來。”
女子點點頭:“我們南宮氏一直與鐵麒麟王朝共進退,所以今日我也來拜一拜。”
大妃的笑意很深,仿佛很疼愛面前的女子。
“今日不如請姑娘領衆人入大廟上香。”
女子輕輕搖頭:“我是代替家中長輩來供奉的,帶上你們,佛祖反而聽不見我的聲音了。”
她笑一笑,對衆人說:“既然此處神佛顯靈,我想連續供奉三月。單獨與佛祖說說話。”
我有些錯愕,不知她什麼意思。難道她要封了南山寺。
大妃面露愁容,朝後方衆人看一看,又轉過頭來。
“我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佛門大開無分貴賤,原為普渡衆生,姑娘想一人獨占,似乎于理不合。”
女子迎着飒飒寒風:“三月之後,等我求到主君平安還朝。自然也能保大家平安。”
她朝後示意,郭池已領兵入山門。盔甲帶出冰冷的鐵風,這陣仗把女人們吓壞了。
“我不敢一人獨占佛門。從今往後,誰願意一同來上香,送帖到鎮國公府。每月逢雙日,都會有車來南山。”
她對大妃微笑:“隻是同我一起來的,必須心境澄明,無貪無妒。”
我意識到有些話是針對平康大妃說的,連忙按住大妃的臂膀,免得她發作生氣。
“大家都回去吧。天氣太冷,山上又有雪。各位夫人走路當心。”郭将軍開始催促衆人下山。
衆人正不知如何進退,可僵持在雪天更難受。
“元茂喜,”那女人又瞅着我,用讨人厭的矯情的嗓音,“今天你同我上山。祈求這場雨雪快些過去,入京的糧道早日通行。”
山上又傳來一記鐘聲,沉沉敲入心裡。松開大妃的手臂,幾乎同時我答應了一聲。衆人漸漸退開,也許因為太冷,也許覺得站着無趣。她們本來從衆而來,如今自然從衆而散。
郭将軍把刀柄遞給我,笑道:“當心,石子很滑的。”
平康大妃早不見身影,前方卻是那位大小姐的催促聲。我卷好褲腳跟上去,那女人走得真快。在衆人的注目下,我莫名其妙地陪着她上山進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