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面前的男子看着我:“不是他,就是你了。”
亭子裡的老頭這才站起來,他本來不想多事。
“世子很快要和小公主成婚。他是自家人。”他對新君這樣解釋。
單立頓一下,回頭對他說:“你家的女孩年紀太小,嫁人也太早。還是讓我給小姐尋戶好人家。”
老頭咳幾聲。我明白他内心很不滿。
“這樁婚事是烏洛蘭氏自家決定,問過黃天厚土,算過良辰吉日,與本族幾百年興衰休戚相關,請陛下恩準吧。”他說完後,真的下跪了,佝偻着背微微顫顫,極其低聲下氣,“陛下要拿永昌城的主意,我不敢說話;可烏洛蘭自家的事,還望陛下讓我做主。”
老頭故意裝得可憐,圍觀的衆人都看着呢。本族族長正卑躬屈膝求人,哀求的還是他們讨厭之人,明晃晃的日光紮眼睛,也紮人心。
于是單立又不啃聲。他帶來的人馬伫立于河堤四周,與栅欄外的民衆對峙。那些武人訓練有素,一個時辰能夠屹立不動,跟石頭一樣;不比本地的族人,不是爬到樹上看熱鬧,就是跳去水裡撲騰,一刻也不能閑。他們彼此看彼此不順眼。
我開口說:“婚禮排在三日後,喜帖早送到北橋堡。請陛下來觀禮。”
他和他手下的将領都猶豫了。
“觀禮那日,不用帶兵器。”我笑道,“陛下也看見了,永昌是個甯靜小城,容不得許多殺氣。”
很多人聽見這話。很多人冷眼瞧着。
沉寂片刻,新君對我說:“永昌是個甯靜小城。我不該來,世子也不該來。世子該去的地方是雍州。”
雍州是懦弱的人去的地方。先祖至美生性懦弱,才會讓打鐵的奴仆占了便宜,把金雀王朝拱手送人。别人施舍給你一座小島,讓你們永生永世在那裡安息。我不甘心這樣卑微。更何況那個鐵匠的子孫太無能,連南嶺都能揉捏他們,永昌這片山水,他們早晚也保不住。
鵲姐把改好的禮服拿給我,我讓她去打扮新娘子,不用管我了。
“婚禮上誰管新郎官好不好看。人們隻看新娘子。”
鵲姐瞅我一眼,就說:“她年紀太小,請世子多多包容她。”
“為何這樣說?能娶到銀柳公主,是我的福氣。”
笑眯眯穿上吉服,系上袖口與領口,銅鏡裡的男子修長挺拔。
“鵲兒,世家祖上與烏洛蘭族很有淵源。許多年前,我家祖輩逃難至瀾山河,是烏族祖先收留那些老弱殘兵。”
我低頭對她道:“咱們可是很親近的關系。”
她連忙退開一步,眉心那點胎記變紅了。如果老頭家裡的女孩們給我挑,我更願意娶鵲兒。至少那些調戲輕薄的話,她聽了會給反應。無奈地笑,這世上的事從沒讓我如意過。
婚禮在秋水台舉行,按照宗師選的未時二刻。晴空萬裡,翠袖紅妝。我牽着銀柳,在秋水台朝天地叩拜三記。宗師接過香燭,念完一段頌祥瑞,兩指沾清水,朝我倆額頭點一回,随後示意我們再向族長行禮。
來觀禮的都是烏洛蘭族内的體面人家,烏泱泱站成一片。單立沒來,他隻讓手下那個草包來送禮。
“王将軍,請上座。”老頭招呼他。
賀禮都用大紅緞子紮着,很喜慶,這該是王将軍的主意。
“老先生,主君恭賀你家大喜,”他傻乎乎地笑,“京都和永昌百年修好,咱們可别斷了這份情誼。”
老頭被他拽着手,一會兒拽到大宗師面前。
“聽聞大師念經能治百病,改天給我瞧瞧。”
他瞪着善甫,細細探究他。
“我這眼睛從前被人打瞎了,大師瞧瞧,還能不能醫?”
善甫低頭笑道:“先生心境清明,眼睛能看到的隻是表象。”
王琮拍了一下他,連說有道理,依然拽着族長。
“大宗師能力非凡,改天請到北橋堡來做客。我家主君也很想聽你念經。”
善甫聽見,凹陷的雙目緩緩擡起:“老生自幼歸于婆娑門下,講究清靜無為,道法自然,隻怕不合新君的心意。”
王琮眉毛一挑,表示聽不明白。
河水汩汩流動,微風徐徐襲來。濃烈的彩綢飛揚起來。蔚藍的天空,從遠處飛來一群彩雀。
“是峽谷飛來的鳥兒,賀南宮世子和咱們公主的婚禮。”
飛來的是紅頂金雀,赤色尖頂,金黃羽毛,一直被視為瀾山河的祥瑞。它們陳群結隊飛來,在空中留下一道長鳴,繞着秋水台的七色紗幔盤旋,啾啾切切,那場景使衆人都看呆了。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
族長眯起眼睛,長歎一聲。
他轉頭對王琮說:“這門婚事,看來順天地之意。我早提議過,永昌城可交給南宮世子主事。今天老天也來提點我。還請回去禀明主君,請他再考慮考慮。”
王将軍也愣愣瞪着那群鳥,鼓着下颚滿腹狐疑,他并不相信那是老天的提示。
“老頭子,你搞什麼鬼?”他揪起族長,眼珠子卻瞟我,“找群鳥兒來演雜技。告訴你,瀾山河連通中原水路,你想圍起來私自霸占,也要看看有沒有能耐。”
老頭膽小怕事,生怕他把他扔到河裡去。我上前捏住王琮的臂膀,将族長放下來了。闵潮汐也很緊張,接住舅舅幫他順氣。
“為什麼不讓世子繼任城主?我看這安排很好。他與公主成婚,将來有了孩子,也是我們烏洛蘭族的後人。”
不知誰在說話,卻有許多人點頭稱是。這下王琮令更生氣。
“南宮世家的祖輩百年前栖息于此,和我們烏洛蘭氏早有緣分。”
竊竊私語聲更多了。
難排衆議。我心中揣測,若是單立在此地,他有沒有魄力殺一儆百,又或者同這位将軍這樣,進退兩難。
宗師打斷一觸即發的紛争,走上秋水台,示意衆人不要打擾婚禮的流程。
“誤了吉時不好。”他說,“永昌城自有它的命運。順其自然就好。”
王琮冷冷一笑:“大宗師不要拿錯經書,又跟錯人。”
盤旋的彩雀又發出一聲長鳴,朝遠空咕咕飛去。天色沒有先前明亮,風越發大了。我牽着銀柳,朝族中長輩最後一拜。禮成後,立刻有對娃娃執着兩隻酒杯跑上來,最後要喝交杯酒了。
我拿起酒杯,吹起的紗幔恰好橫在我與銀柳之間。伸手一撩,又是一陣風,将新娘的頭紗帶走了。
她輕輕叫一聲,流轉目光,對着秋水台下的衆人。
銀柳還不滿十五,可長得夠高了。秋水明眸,紅粉朱唇,長頸纖腰,薄肩豐胸,完美得不似真人。她不見生人,所以此刻驚慌失措,眼中閃爍星光點點,使她更動人了。
許多人見到銀柳,都會暗自感歎,她是天工尤物。所以能娶到她,自然是我的福氣。
伸出手,用長長的薄紗将新娘蓋好,與她一杯交歡。瞥一眼秋水台下,果然,人們見到美色比見到紅頂金雀激動多了。連剛才橫眉怒目的王将軍,此刻也轉着眼珠子長大嘴,盯着我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