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平康王沒看他,慢慢說:“這些羽林衛自願跟随我。先主死了,他的孩子也無辜死去。如今本王提審涉案人,隻是要個說法。”
鄭未薔立刻低頭:“王爺所思合情合理。本官會将郭池扣押,細細拷問。”
平康王淺笑回應:“他是粗人,不用你拷問。不過此事還牽涉南宮府,請大人蓋上官印,把府上三小姐請來問案。”
郭池聽見,怒氣湧上臉龐。我立刻明白,不能讓小冰姐姐過來。他們羅織的陷阱,一個對付郭将軍,另一個就是對付她。
門口有人通報,南宮小姐在外等候。無人引路,她已經走進來。兩步之後,婁寶勤也擠進來。屋内的人夠多了,許多人的刀劍還未收好,金士榮滿手是血,而爺爺聲淚俱下,一衆文官見他跪着,隻好齊刷刷陪跪。我連忙跑過去,又喘又急,告訴她,他們要冤枉你。
她推開我,朝老人笑:“丞相大人,從礦上回家了。”爺爺并不喜歡她,對她的問候置之不理。
平康王很熱忱。他問,南宮小姐的身體是否安好。
那日在南湖,我從水裡把綠桃撈起來,然後坐在地上發怵。後來郭将軍來了,給打冷顫的我披上風衣,我才發現小冰也暈了過去,就躺在離湖水不遠的草坪上。她一定也看見了。第二天,她帶一位老醫官來看望綠桃,同我一起擔憂綠桃的病情。當時我問了句,小冰姐姐,你自己好嗎?她那時的神情,完全不記得自己暈厥過。
正如此刻她這樣說:“多謝王爺,天氣回暖,我好得很。”
大妃微笑:“姑娘氣色不好,眼底都是青色。别貪圖年輕,心力亂使。弄得容顔憔悴,陛下看了要不高興。”
“哦?”她真的摸摸臉,恐怕從前沒聽過這樣的話,“沒辦法,家裡瑣事煩心。婁大人病得糊塗,出門前,大夫剛給他行完針。他吃了總要吐,我和大寶伺候完才能出門。”
“大妃,聽聞王府上有很好的針灸大夫。”她自顧自說着,“哪天請人來,咱們讨教一下。”
大妃搖搖頭:“府上的老人隻會針灸筋骨,婁大人是…”她停頓一下,“他們醫術乏味,治不好婁閣老。”
平康王撇過頭,仿佛有點生氣似的。南宮姑娘邀約,大妃大可放人去。
“别這麼小氣。”他訓誡。
屋内有點熱,大妃命侍女遞過扇子。她慢慢搖起扇子。
這番莫名的談話,弄得我和郭池都很着急。郭池被扒掉左肩的護甲,同鎮國公府的随侍一起,左右兩側壓着羽林衛。我更擔心刑曹編出一個罪名,把小冰姐姐也下獄了。
“鄭大人,”她低着頭,“是我叫人封住南山寺的。小女不懂規矩,現在明白這樣做不對。郭池聽我命令行事。你饒了他吧。”
鄭伯伯未啃聲。馮堅卻說:“郭池聽命于姑娘。這個可是你自己承認的。”
她點點頭,不知他所指為何。
平康王笑道:“剛才審了半日,案情錄入在此。”
刑曹尹大人遞上謄錄好的卷宗。
王爺又說:“種種關聯,隻好先請郭卿去西郊大獄幾日。還有,這個羽林衛督領,暫時交由其他人做吧。”
她明白了,沒看那些文件,臉上無甚波瀾。身旁的大寶聽見,他原本急躁又多話,立刻謾罵。
“好啊,你們密謀造反。我早說不要來了。等單哥哥回來,一個個殺了你們。”
他大喊大叫:“小冰姐姐别怕,我去喊救兵。”
羽林衛早堵住門,他就用又胖又軟的拳頭回擊他們的鐵甲。我心裡歎氣,婁柱塵怎麼生了這樣一個仔。
小冰對爺爺說:“羽林衛忤逆上意,擅自結交親貴,這是什麼罪名?老爺經曆多朝,見多識廣,這個交給你判吧。”
那群堵住門的男人們對看幾眼,紛紛說:“我們從不忤逆上意,婆娘别冤枉我們。”
他們指着郭池,剩下的人也看着郭池。
“他是南鄰野人,憑什麼指揮鐵麒麟的羽林衛。衣大人想追查先主死因,他就将他革職。如今…”他們忿忿不平,“衣大人都失蹤了。”
爺爺呵斥,命令他們不得喧嘩,更不得質疑上意。
小冰正對馮堅:“看來,前橋閣的計劃,是将我也抓去大獄了。”
馮堅笑起來,姑娘的确很可疑。
平康王卻打斷:“刑曹那地方太肮髒,小姐不能去,不如由王府另外安排地方。”
郭池看見,眉頭擰成川,沉聲說:“你敢動她一根頭發,斷的不止是腿了。”
我也感覺不妙,平白無故生出勇氣。小冰姐姐,我陪你一起去。
郭池更急了,命令鎮宮公府的侍衛準備弓箭,作亂者殺無赦。
爺爺越發大聲呵斥,沒人聽話。男女老少,文臣武将,亂作一團。
屋裡太悶熱。這時小冰輕輕靠在我肩上,又輕輕滑下去。和上回一樣,她又暈厥了。金士榮連忙爬過來,我解開她的領口,向她的臉頰灑些涼水。
“王爺,”金大人瞟他一眼,“您瞧亂成這樣。不如辟出間清淨屋子給小姐們休息,反正誰也跑不了。”
平康王緊張又熱切地盯着微喘的女子,伸出手,就像去攀折煙雨海棠。
“她醒了。”大妃冷冷的聲音傳來。
女人摁一摁自己的腦袋,打開的窗戶吹入新鮮的風,她恢複些血色,又好像不知道自己暈過。
“大寶,”她招手,也不顧人仰馬翻的大都府,“其實今天,我們是來報案的。”
鄭伯伯聽見,便問哪件案子。
婁寶勤跪在正中,大聲說:“我父親是給人下毒的。他莫名其妙病了許久,是因為中了毒。”
屋内安靜片刻,誰敢在前橋閣首座大人的家裡下毒。
大寶從懷裡掏出一隻茶葉罐子,倒出來,裡面隻留些粉末。這是父親嘔吐物,用文火蒸幹,最底下的粉末,是白參和紅信石。
鄭未薔拿過來,他的師爺告訴他,紅信石就是砒霜。
小冰望着大妃:“那日搜王府,原本為找孩子,卻發現王府的庫房裡也有紅信石。這東西,普通人不認得。”
大妃微怔:“姑娘想說什麼?”
小冰卻朝王爺嬌嗔:“是不是王爺看不慣婁大人?想叫他一命嗚呼?”
大妃聽說,即刻大怒:“信口雌黃,你有何證據?”
平康王卻笑起來:“看不出來,三小姐也懂誣陷呢。”
大妃面露不屑:“砒霜見血封喉,中毒者七竅流血,怎會使婁大人纏綿病榻數月。即便是中毒,也不會是紅信石。”
她說的有理。鄭伯伯與爺爺對視一眼。
平康王倚住扶手,示意大妃不必争論。他的目光又流轉于女子的臉龐,小冰則乖巧坐到他身旁。
我不懂她為何要賣弄風情。
小冰又說:“也許混合白參,藥效沒那麼顯著,所以瞧着不像砒霜中毒。”
“白參能有何作用。”大妃立刻否定,“姑娘不懂藥理,不要誤導諸位大人。”
“哦…”她垂下脖頸,“婁大人平日無甚消遣,飲食簡單,頂多喝幾杯烈酒。搞不懂為何會這樣。”
她淺笑盈盈,吐着暧昧的氣;大妃則抿着唇,搗鼓她的佛珠子。
“會不會黃湯下肚,遇到紅信石,打了一架,才将他折騰得生不如死。”
“黃湯性濁,混入藥材反而令其減效。不比竹葉青與青稞清冽,常做藥引。”
“原來九鹿那晚,是青稞混合紅信石。”
“不是…”大妃的半個音節還未吐出,瞬間臉色煞白。
耳孔内留有回聲。我瞪着大妃。周遭有什麼東西裂開了。九鹿那晚。是遮蓋湍流的浮冰細細裂開。
鄭未薔猛地站起,紙鎮掉在地上。聲音很刺耳,沒有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