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前幾日,佑珍帶着孩子,長途跋涉,終于從蜀地趕到京都。當時她裹着頭巾,一手護一個孩子,一眼認出了我。兒時的我從來不在意姐姐。那時真幼稚,沒嘗過失去的味道,也不懂得珍惜。如今卻不同,我在冰冷的海水,翻滾起伏過,還吹過西北孤獨的風,再次看見她,鼻頭都是重逢的酸楚。
她抱住我,哭得肝腸寸斷。說了幾遍,老天保佑。她一直以為我死了。那年沉船後,懷東将訃告帶過去,她以為我也沉在海底。直到一年前,懷東又在九鹿遇到我,她才得知我身在京都。
“好孩子,老天保佑。”摩挲完我的眉眼,又檢查手腳,從頭到腳看過一遍,這才放心。
“當年讓你跟世叔離開,哪知…一别許多年。”她又歎息又落淚,“為什麼不聯絡姐姐?”
現在不是聯絡你了。很享受她的愛撫。小時候她有隻白貓,抱着它曬太陽,像捧着一心窩的雪。如今她也這樣,小心翼翼捧着我。
她問,世叔和小月怎麼死的。
風浪太大,夜霧迷離,而人的心又太狠。
“小冰,如今…”她遲疑又緊張,“我們家…如今安全了嗎?”
我點點頭。
于是她又抱住我,帶着與剛才不同的抽泣。
她住在鎮國公府。我也跟着住幾天。國公府裡住了許多人,帶來的土産不夠分。姐夫很快要到店鋪地址,給來往的內監,或者輪值的羽林衛,打點些吃喝。
“姐夫真随和。”我不由感歎。又仔細端詳面前的兩個女孩。以年齡算來,一個太老成,另一個又太嬌小。不過小姑娘都養得白皙水嫩。忍不住點一點她們的俏鼻子。
佑珍笑起來,對姑娘們介紹,這位是小姨。小姨又尋問,不是還有一個嗎?
她就說:“那個太小,老爺太太的寶貝,不讓跟過來。我們接到信後,理好随身物件先來的。我想盡快見到你。”
盧老太爺在蜀地的任期已滿。前橋閣派出的調令,命他回原籍待任。等天氣涼爽些,他們全家都能搬回巴陵。
佑珍歎道:“嗐,原本是個虛職,如今正好退了。隻要能平安回去,老人心裡就高興。”
又看一眼姐夫。姐夫真能幹,五鬥巷有幾間蜜餞鋪子,他都打聽清楚了。
姐姐對我說:“他不想回去,這些天一直同我商議。他想在外頭謀個差事。所以這次跟我來大都。”
姐姐也想留在京都嗎?
她笑了笑:“我自然想留下陪你。不過,盧家在這裡沒有根基。你姐夫呢,也隻有嘴皮子上的功夫。”
靠在她的肩頭,我也希望姐姐留在京都陪我。瓊華宮太陌生,而從佑珍身上,至少能找到往日的痕迹。
那時午睡剛醒,心裡盤算一些事,我正要開口,發現門外有內監等候。來人回禀,申時二刻,陛下會從内城出發,禦駕至鎮國公府看望婁柱塵大人。
佑珍跟我睡一間屋,聽到了,立刻催我起來,又找人吩咐卞小春。
內監又說,請姑娘收拾下行裝,陛下要接姑娘一起回宮。
我才出來三天,他答應讓我多住幾天的。
鎮國公府正在大掃除,難得小春姨提起勁幹活。因為禦駕要來,沿走廊的兩架梯子都忙忙收起,曬的被褥也收拾了。小院内到處是人,春姨走來問,他要不要留下吃飯。我還未答話,金士榮就批她胡鬧。府上沒有報備,不可随意提供膳食,如今一切都按規矩行事。早晨我想帶佑珍出門,逛逛城郊山水,府門輪值的羽林衛卻不讓出門。他們也說,這是按規矩辦事。
金士榮很殷勤:“三小姐想要什麼東西,我差人去買。”
我不出去了。還是看看婁伯伯,又到處找大寶。
“世兄在洗漱更衣,”他說,“再有一個時辰,陛下就來了,待會小姐一起去吧。”
單立親自來探望,多半想詢問前橋閣的人選。我瞅着面前的小個子男人,他這麼體察上意,這次的閣老名單,一定有他了。
金士榮又說:“盧夫人與你多年未見,不如留府上多住些日子。文七兄弟也能幹,從大都府謀個差事很容易。他們留在京都,三小姐也能安心些。”
看來他自認也懂得我的心意。
我眯起眼,親切笑道:“家裡長輩教訓過,朝廷選人不能唯親。而南宮家更當為表率。如今盧文七是我親姐夫,他跑來京都已然挺招搖,若再賞個肥差,你們閣裡的老頭又要議論我了。”
他唇上的小胡子抽動一下,低頭說:“三小姐總不領我的情。”
忽然看見他腋下還夾着一幅疊起來的地圖,一頭上有邺城的字樣。
“哦,京都到邺城的水陸兩線都要重修,陛下很重視這件事。”他微笑道,“恐怕待會他要與婁大人讨論,所以提前将東西備好。”
婁柱塵怎麼能有精力辦公務呢。老丞相又要走了。
我坐在石凳上,看池裡的魚兒來回巡遊。大寶聽說我在找他,就跑到後院來。天氣有些熱,我叫玉嫂回去拿團扇。
然後才對大寶說:“姑奶奶要吃芝麻酥,就像上回大都府送來的那種。你去一趟他們府邸,告訴當家主母,請她再送些過來。”
大寶問:“現在就去嗎?”
對的,現在就去,晚飯前送過來。他們家的芝麻粉,是用小磨自己研的,吃起來香又不膩。
大寶又說:“我怕麻煩大夫人。太陽快落山了,不如明早再去要。”
我微笑說:“他們很通情達理的。你去吧,快些回來。等會兒單哥哥要來,你不是很想見他嘛。”
他點點頭,立刻跑出去。
玉嫂端着團扇回來,她路過内門的耳房,聽見别人議論,婁大人的身子越發虛虧,換身衣裳,全身是汗。我慢慢走至連廊盡頭,那裡有座烏沉沉的瓦屋。他快不行了,連尤七爺爺的靈丹妙藥也救不了。我想再去問問,姑母反省過了,她很想見你。
他依然是那句,生死由命,他不怪她。
于是我又告訴他,萬夫人馬上要來京都,她來看大寶的,順道也看看你。
他瞅我一眼,大概吃的東西又叫他腹痛,對着我咒罵幾句。
熟練地順他的背,等吃的都吐出來,再用滾熱的茶漱口,給他含一片參,腹部敷上溫熱的毛巾,這樣就舒服些。他常說,親身女兒也沒我服侍得好。
“我欠你個人情,三小姐。”他對我說。
并不為救了他的命,而是找出平康王,為長豐出了口氣。這些事,其實他想親自做。
“我以為是新君。曆來改朝換代,都是這些事。臣無話可說。隻是為平康王,賠了主上一條命,實在太不值得。宣和朝若能再持續幾年,原本可以很興盛。可惜斷送了…先主的一番心血。”
說這些的時候,他凹陷的眼睛閃着光,好像熱血少年的眼睛。我真不懂男人内心的抱負。
反正待會兒新君要來,你們可以詳談。
他笑一笑:“三小姐,我快不行了。有幾句話想說。大寶是男孩,他親娘有主見,他也不怕吃虧。隻有姣姣,是我沒教好。她嫁到郡主府,将來總要進宮見面…若有冒犯的地方…”
您太小看這個女兒。如今她見了我,要不滿臉堆笑,要不躲得老遠,沒有機會冒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