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東認真看着,接過杯盞:“後來南嶺來犯,不過區區千人。因為滿身裂痕,隻要輕輕一握,就…碎了。”
杯盞真的被他捏碎了。
那鼎悲傷的香爐,依然青煙缭繞。
保定侯打了嗝:“早說過,時運不濟。英王死了,那股聚的氣也散了。”
我真的被他們喪氣的聲音蠱惑住。望向那樽空空蕩蕩,沉默的座位。母親彈的蘭陵曲漸入高潮,福兮禍兮,國兮家兮。搖搖頭,想驅散這番心境。側身一瞧,小冰在遠處遙遙望着我。她撩起垂簾,半個腦袋都探出來,滿面含嗔。
剛要提步,金士榮已輕巧靠近,神情卻緊張兮兮。他沒有半分留戀過往的情懷。
“陛下,别聽侯爺的胡話。下官處置了他的小弟,他公報私仇呢。”
收斂了心神,這個遊走街市的猴精,一定以為保定侯在告他的狀。
我覺得酒氣湧上來,要去洗把臉。告訴崔流秀,叫他将小冰帶到偏廳。她很快來了,的确一臉嬌嗔。
“你和他們說什麼,說了那麼久?”
擰一把熱騰騰的濕巾,敷在臉上,我清醒不少。
她繼續說:“那個保定侯是什麼人?平康王葬在哪裡,要他多事?你倒有趣,叫上兩個老的,唠叨那麼久。你是不是要給他立個碑?那位英王很了不得嗎,怎麼教的兒子…”
打斷她,别胡說。又把剛才保定侯的話告訴她。英王早逝,鎮國公的挫敗,我真有悲涼的感傷。
她瞅我一眼,表示沒法感同身受。
“陛下有心情感傷過去,不如想想眼下的事。眼下的事要緊多了。中秋封賞按照舊列,已支出一大筆數額。很快年關要來了,是不是還按照舊列?依我看,那些公侯世家,個個比咱們有錢。大可不必再貼錢給他們。倒應該叫他們接濟一回朝廷。”
女人真是又實際又小氣。
“一會你讓金叔叔起個話題,說說這事。舊年麼,你的皇叔為了籠絡世家,十封七免稅,弄得内廷拮據得很。他吃得了苦,我可不行。宮裡幾百人呢,他們服侍我,我不能虧待人家。昨晚商量的事,你别忘了。咱們南宮家要繳貢銀,其他人也不能落下。”
誰答應你這種事。還沒嫁給我,什麼都要管。捏住她的下巴,叫她别聒噪了。
垂簾外等候的崔流秀輕聲問:“陛下,要不要換盆熱水?”
還有這個老閹貨,在我這裡讨不到好,一個勁奉承你。
她不吱聲了。臉蛋上有我的指印,左右看兩下,就是不放開她。
“小冰,你相信時運不濟的說法嗎?”
一定要她憂慮我憂慮的問題。她腰間還帶着那隻繡囊。不知她是否記得萬家針說過的話。那隻仰首高亢的金雀會消亡,而我的鐵麒麟,終有一天也會走向末路。
“唔…”她搖頭。她是不知道還是不相信。被我捏着臉蛋怪可憐的。我松開了人。
妝台上豎起一面銅鏡,我站在身後:“小冰,從前雍州有座漢章院,宣和朝起被封了。那天我去看望婁伯伯,他說,其實那是個選拔良才的好地方。不如從善如流,重新打開。”
她回過頭,片刻驚訝過後,歎口氣:“我也想啊,不過有心無力。單哥哥,我們家沒人了。”
漢章院不算南宮氏的私産。不過,若是重開,人力在哪,錢又在哪。
沉默一會,她站起身,輕輕依偎我。
“重開漢章院,你能高興點嗎?”手指摸摸我眉心的凹陷,“雍州是我的家,也是你的。你想做什麼,我都會幫你。”
“時運好壞,我都在你身邊。單哥哥,别弓起背。”
重新回到長廳,母親已奏完兩曲,被安福郡主請至内廳閑話。我将小冰送到西側,她的姑母和姐姐都在座,見我步入,立刻站起來。想起金士榮的話,婁柱塵會半死不活,都是這位尊夫人幹的好事。
“夫人如今住在哪裡?”我微笑問。
原先她住在女兒家裡避風,如今郡主娘娘回來,她還能住在郡主府?
夫人看一眼小冰,很畏懼似的,然後說:“陛下容禀,東垣巷有座小廟堂,一直供奉亡子香火。如今我在庵堂安置。”
婁柱塵還有一個兒子。
他的女兒卻等不及,大庭廣衆朝我下跪求情:“母親年老孤苦,做了錯事。父親并不責怪。請陛下不要降罪她一個老婦人。”
小冰一旁冷笑,毫無憐憫:“表姐的膝蓋軟了,扶她起來。”
她們母女都很畏懼她。安福郡主朝這邊張望。我微微側目,于是小冰親自伸手扶起婁姣姣。
這裡我再次含笑:“夫人,婁大人同我說,舊年主上封賞萬金,他無心使用。如今雍州有幾項開支,也算你母家的事,他打算用于此處。夫人同意嗎?”
婁夫人聽得不明就裡,而小冰有些震驚,接着她的姑母立刻點頭。
母親與安福郡主攜手走來,問問我們在聊什麼。郡主先問,婁夫人怎麼哭了。
對方拭淚,看着衆人,隻好說:“無事,今日很有感觸,想到死去的孩子,所以沒忍住。”
母親聽見,立刻動容:“剛才我們也說國公爺西征的事,多傷懷。别提這事了。”
這時樂聲又起,衆人洗漱完,都回歸原座。主菜上完,内官開始奉茶。目光巡回,又落在鎮國公的虛位上。我的長兄就是去西征的路上死的;婁柱塵也有孩子死在那裡嗎?雖然我不認識他們,但他們與我息息相關。又搖搖腦袋,想驅散溢滿的頹喪心情。在座多少人,在那尊杯盞掉落時,他們的魂魄被震碎了。所以每年中秋,都要為鎮國公留一縷青煙。
小冰撩開垂簾,朝我微微笑着。她一定很高興,婁柱塵竟然幫她重建雍州。她高興的時候,眼神格外明亮,滿身的流紋金線也熠熠生輝。幸好她不為衆人的感傷所動。她端坐在紗簾後,朝我殷殷切切笑着。
内官提醒,已是戌時二刻。我執起酒杯。衆人見狀,都放下碗筷杯盞。站起身,這杯酒,敬故人,那位光芒攝魂的前輩;也敬自己,從過往塵煙中幸存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