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小姐…”郭池依然吐着溫厚的聲音,對我很關心,“我送你回去。今天街上好像有許多府兵。”
沒有任何解釋的意思。他隻注視往來的府兵,看了一會,見我瞪着他,就說:“沒事,隻是安福郡主府的人跑出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我内心有許多疑問,他願意回答我嗎。對于想隐瞞的事,他是不會輕易開口的。他隐瞞衣卓芳的行蹤,是為了保護他,就像他保護…街上的确很亂,馬隊鬧得塵土飛揚,隻有我們走得從容不迫。他勒着缰繩,終于找到熟人,問清楚原委,又興沖沖回來告訴我。
我直起身子,對他說:“我自己能回去。你回鎮國公府吧。嗯…綠桃脾氣不好,郭将軍在宮内行走,請多多照顧她。”
他展開眉角:“她是公主,我如何照顧。元小姐能多進宮就好了,綠桃很聽你的話。”
我笑起來,心中很溫暖。比起剛才的局促舒服許多。他轉身走了。我知道他不再怪我。他對我像對待朋友。好吧,比起男歡女愛,我更信賴這種關系。
原來安福郡主府的大公子失蹤了。郡主娘娘去宮裡哭訴,中殿就下令封城門找人。城門關閉幾天,人還沒找到,如今大街上的人都說這件新聞。這天午後,爺爺奉召入宮,母親又去衡王府慰問。我找到管家,問他要一部車,我要去南山求個家宅平安符。
管家看着我長大,皺起眼皮:“小姐,你想要幹什麼?”
摟着他的臂彎撒嬌:“今年大家都忙,很久沒去寺裡供奉,菩薩要不高興的。你叫老樂駕車,他媳婦跟着我。我隻去求個符,一來一回,日落前就回來。别告訴母親,回來後給你帶兩斤香桂。”
我再三央求。他隻好叫來老仆,叮囑幾遍,日落前一定要回來。坐上車,籲口氣,終于能去南山。新君回來後,命人解封南山,可去的人一直不多。誰願意去呢,都說山上埋了死嬰,不吉利。
跪在佛祖前,求了兩枚平安符。跟來的老婦說,小姐喜歡拜彌勒佛,小時候,看見他的大肚子,都會跟着笑。
因為他包容萬象,普渡衆生。
吩咐老樂夫婦将帶來的香油燭火分給小沙彌,自己慢慢朝後山走去。
後山很荒涼,隻有幾株樹幹搖擺,秋風掃過,枯葉落到頭頂。繞過叢林,河面一覽無遺,如剛化雪的初春一樣。閉上眼睛,那日郭池是在這裡埋掉孩子的。雖然我吓得發愣,可不代表會忘記。
可惜身上藏不了鐵鍬,得徒手挖。我戴上麻手套,專心緻志挖起土來。幸好前半月一直下雨,土很軟又很黏。玉溪夫人,我要給你一個交待,無論埋在這裡的孩子是誰。
老樂媳婦和寺裡的阿姑相熟,聚在一起唠嗑呢。後山風大,如今天涼,不會常有人來。我搞得一頭汗,土是松的,可翻了半天,什麼也沒有。怎麼會呢,我親眼看着郭池埋掉的。
剛動手時還有些恐懼,現在全成了不甘心。越挖越深,依然什麼都沒有。我癱坐在土坑邊上,懊惱當時不夠細心,應該多看一眼孩子,才讓他們埋掉。秋風越發大,有點冷,突然發現掘開的斜坡内嵌了一塊紅布條。撿起來,應該隻是衣料的一角。是的,就是那天裹孩子的紅襖。這是塊質地很好的紅絹,很像廬江出的絹絲品。我擡起眼睛,宮裡很多年沒收過成品絹絲,爺爺說過,長豐喜歡各郡縣折白銀上貢。尋常宮人的穿戴,都是内廷繡坊自造的。
眼眶鼓鼓的,捏着紅絹,我哭起來,既苦澀又欣慰。多求一枚平安符,放入土坑,哆嗦着将土掩埋。時候不早了,要趕緊回去。
抖一抖裙褶上的土,走去河邊洗手。下午的陽光很好,水波漣漪,遠山映光。迎着陽光眺望,心想這支流水從哪來,又往哪去。片刻後,空望的眼神突然聚攏,因為不遠處,随水流飄來一具人體。
感覺一陣暈眩,搖搖頭睜大眼,真的是一個人,面朝上躺着,朝下遊的方向緩緩漂浮。
為什麼老在南山遇到這種事,為什麼又是我?
朝四周呼救,叫了幾遍,沒有人。剛才我故意将人支走了。怎麼辦?那人從我面前漂過,再往下遊,就撈不着他了。猛吸口氣,摘掉鞋,我隻好跳到河裡撈人。還好不是冬天,使勁撲騰幾下,我朝他遊過去。前方河道收窄,轉角攀出樹枝将他截住了,我伸手一撈,正好拉住一隻腳。
好像是個男人,這麼重,怎麼拉他上岸。伸出脖子喘口氣,遊去他身邊,一手抓住樹枝,一手将他箍緊點,免得被水沖走。河道雖窄,但水挺深,我堅持一會,便覺得胸口沉沉,喘不上氣了。正犯愁呢,哪知那人的臉突然翻過來,睜開眼對着我的臉。
“你要幹什麼?”
原來是個大活人,我吓得掉到水裡,嗆了好幾口。抹走眼裡的水,再仔細一瞧,果然是個活着的男人。我指一指河岸,說要拉他上去。轉身要遊走,腿卻不聽使喚,抽了幾下,心裡一害怕,人就沉下去。
真倒黴,人沒救起來,要把自己搭上,我怕得亂撲騰,邊喊救命邊大哭。混亂之中抓住什麼,好像是塊木頭,連忙緊緊拽住,腿不抽搐了,我就抱着木頭吐水。
“小姑娘,你的求生意志很頑強。”
咳了幾下,才發覺抱的是男人的腿。他的腿上結結實實綁着木夾闆,所以能浮在水上。
我嗚嗚咽咽哭起來:“救命…”
“你還能遊嗎?我可遊不了。”
不能遊,也不能動,我害怕極了。
“那你抓住樹枝吧,抓牢它,會有人來救你的。”
那你呢?我要兩隻手才能攀住,這樣你就漂走了。他好像一點也不介意,随時能漂走似的。
“這樣不是挺好。你想活着,我想死。”
沒聽懂他的話。我還是抱住他的木頭腿吧,反正他被截住了去路。
“小姑娘,你是哪家的?”
“你是哪家的?非要跑來南山自殺,還給我撞見了。”
男人居然哈哈笑起來,接着說:“我想想…世家官宦才喜歡跑來南山燒香,及笄至雙十年華的,嗯…元绉家就有一個,何伯家有兩個,鎮國公府麼…應該不是,韋侍郎家是位才女…也不是,小衡王爺的小姨很漂亮,不過她在王府陪姐姐待産…所以麼…”
我越聽越氣,他那什麼語氣。
“你是元家女。元绉滿口仁義道德,手上沒個錘子功夫。不自量力,撲進河裡救人。你準是他教的。”
鼓着腮幫,不敢動,我的小命懸在他腿上。
“真奇怪,元府小姐怎麼獨自跑來南山?”他繼續說,“跟男人暗通款曲…不像啊…再想想…不可能隻為上柱香。世人來找佛祖,要麼犯錯,要麼有非分的願望。”
“還有一種可能,小姐特地來南山寺找東西。
我聽住了,水流更急,沖着後背,整個人搖搖晃晃。
“寺廟内有什麼值得找的,還得偷偷來。是了,南山寺這一年發生過什麼事?”
他居然擡起脖子,朝我怪笑一下。
“小姐,你的嘴唇發紫了,該救你上去。”
不知他從腰間拔出什麼,擲出去,那片林子就着火了。
火光很快将人引來。樂伯伯頭一個沖過來,我從水裡給撈起來,上下牙床直打顫。姑子要帶我去換衣裳,我偏不肯走,指着那個木腿男人。
老樂兇道:“是不是他,将小姐拽到河裡去的?”
男人也給撈上來。他泡得更久,他不會死吧。綁在他腿上的木夾闆給拆了,爾後兩條下肢便軟軟的,好似抽走筋骨一般,坍塌在草叢上。
拍拍他的臉,我湊上去。他的五官分明,隻是…太銳利了,配上灰白的臉色,兩道黑眉顯得觸目驚心。腰間系着玉牌,翻過面:青山白雲嶺,瀾山闵代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