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後的第二天,懷東便來宮裡找我。見完綠桃,他滿臉的憂慮和憤怒。當時宮人們聚在角落,正商議如何粉刷内牆,将大紅喜字往上貼。他大步直入,半眼也沒瞧見。
綠桃不肯說話,綠桃受的驚吓,綠桃原來多麼天真爛漫,如今她沒了父親,又親眼目睹幼弟死于非命,而宮裡壓根沒人關心她。
“小冰,即便是個陌生人,你也該多關心她。”
四周新挂上許多紗幔,風吹過,陰影撲到我身上,對于長豐的兒女,姿态的确有些冷漠。懷東哥哥,我特地送她來見你,是想叫你告訴她,她是公主,她必須堅強,不能再做任性的孩子。
哪知懷東越發生氣:“我問你,南山寺真的埋掉一個孩子?這是誰幹的?你們找到人沒有?”
“這事不用你管。懷東哥哥,你要懂得,既然人人都不問,你也不要插手。”
定然是綠桃楚楚可憐,惹出他一腔英雄氣概。
“我要去見平康大妃。”連目标也找到了。
我站起身:“不行。那是大都府在審的案子,你算什麼身份,跑去質問先主遺孤的下落。”
“我的确沒有身份。但是…公主與我年少就認識。而且,先主死得可憐。為恩情為道義,我都要問清楚。小冰,那個孩子是皇裔,瓊華宮也不能置之不理。”
胸口窩火。你跟她年少就認識。你真是有情有義,連帶還要提醒我的責任。冷眼瞅着他。這些年過去,他的肩膀變寬,人也變瘦了。右邊臉連到耳根,有塊灼傷的痕迹。不僅如此,他周身總是灰蒙蒙的。不比從前,遇見陽光就咧開嘴,露出一排白牙。如今他很少笑。
驅散了怒火,我轉而很溫柔。
“我知道了。懷東哥哥,我沒有置之不理。不讓你去找平康大妃,不讓你管這事,是為鎮國公府着想。你想一想,綠桃可以胡鬧,你卻不行。你領兵在外,一言一行都要謹慎,隻做分内事就好。南山那件事,前橋閣還未說什麼,你卻冒頭去查。衆人瞧了,心裡要怎麼想。”
他分腿坐在椅子上,兩手交握,頭就埋在兩臂之間。聽見我如此說,擡頭看我一眼。
“從前知道雍州出了事,我在蜀地無能為力。如今綠桃就在眼前,原來也隻能有心無力。”
并不是這樣。我躺着西北土窖的時候,奄奄一息,心裡曾想過,還好懷東不在船上,他安然無恙。還有綠桃,她多信賴你,她把什麼都告訴你,你是她最親的人。
他的頭埋得更低。我的安慰沒什麼用,他輕聲啜泣。
外頭等候的崔流秀探頭探腦,卞公子這麼大個頭,卻蜷起身子哭泣,的确夠人瞧的。
“稚子無辜。你會愛護綠桃,是不是,小冰妹妹?”
愛護她?她要學會自己愛護自己。不過懷東似乎不這麼想,在他心裡,綠桃永遠需要人愛護。
于是點頭答應,心裡有點羨慕那個怪誕的臭丫頭。
外頭又敲兩記門闆,宮人進來換了茶水。崔管事奉上熱水臉帕,殷勤服侍卞公子洗了把臉。
洗完臉,他才重新展望一遍瓊華宮。金燦燦的日頭,窗棱格子都刷過新漆,襯得黃木頭溜光水滑。剛裝好四盞挂壁花燈,燈腳綴着白雲流蘇,風一吹鼓鼓飄起來。庫房裡找出一張美人榻,木頭太重,四個人用轱辘車運來的,不過镂空雕花的凹槽沒擦幹淨,隻好側翻躺在地上。大紅柱子都貼上喜字,正廳牆上的那枚最大,明晃晃紮人眼。
懷東看了一會,問我封後典儀是什麼時候。
“下個月十六。”
“哦,”他說,“大概我留不到那個時候,不能來看你出嫁。”
這麼快,他又要走了。
“小冰,這樣做,你是高興的,對嗎?”
他是指我嫁人的事?我當然高興。
踯躅幾步,陽光閃爍着鎏金的喜字,他眯起眼睛:“若不是為自己高興,其實沒必要這麼做…”
懷東哥哥,你是永昌府督軍,别說傻話了。
彈走落在他肩上的灰塵。帶兩瓶桂花釀回去吧,是雍州酒館的香味。你也不用擔心姑奶奶,我會照看她的。
“小冰,”他低下頭,微微歎息,“小時候嬉笑打鬧,總覺得我們幾個要永遠在一起。誰能想到,如今各自走各自的路。”
到了九月,後院的楓葉開得正好。月初要分發例錢,這回我邀請各司的管事姑姑來瓊華宮賞楓葉。擺好案幾茶爐,他們很快到了。女的一律水波紋披肩,男的都穿小羊皮靴,個個氣派又整齊。
走到拱橋,他們聚在長汀處議論紅葉,見我來了,都欠身問安。
“請坐。”我說,楓樹下已案幾座墊。
大禮未成,我還不是皇後。今天做為小輩,請各位姑姑喝杯茶,你們侍奉内廷多年,這是替陛下和太後感謝大家。總共來了五人,崔流秀師徒,内勤司和繡坊的主事女官,還有一位是伺候慶禧朝老主的宮人。
我對最後一位笑道:“這位姑姑臉生,我沒見過。”
那人站起身,朝我一福:“老婢本家姓苗,慶禧三年入宮,起初分在禮樂局學敲玉磬,後來那處犯事,被貶到内勤幹了好幾年。前些天老太後問,當年那些樂器還剩多少,叫我收攏歸到庫裡。今天聽娘娘召喚,所以一起來回禀。”
原來是這樣。我慢慢點頭,又對崔管事說,放在庫裡多少東西,都要登記造冊。
他們師徒兩個連忙答應,連冊子也帶過來了。
翻過幾頁,不過是些琴箫笙簧,鐘鼓鈴钹,還有箜篌幾架,顔色式樣也描繪于一旁。對了,常夫人剛入宮時,也分在禮樂局。難怪她特别留心這些東西。
合上樂器冊,今天要說的不是這些瑣事。
“今天找各位來,是要告訴大家,先主中毒一事,大都府已審理完畢。公文今早發出,困在府衙大獄那些宮人,明天就能出來了。”
他們幾個互相看看,又一起看着我。
翻開右手邊公文的抄報,繼續說:“内廷總共牽涉四十九人。中殿随侍十六人,膳房十二人,還有十幾個,是當年抽調去九鹿打掃的,包括内廷總管事伍象牛。先主死後,伍象牛自盡,羽林衛在九鹿當場铐了一撥人,等到回京,前橋閣連同大都府,又帶走一撥。于是内廷諸人,惶惶不安直到如今。”
“平康王府與内廷勾連,向聖主下毒。如今王爺已死,大都府多次提審王妃,有趣的是,王妃也說不清,到底是誰,将紅信石放到那隻冰桶裡…”
我朝崔流秀笑道:“大管事,你說這個如何是好?”
對方側身,朝地上重重一叩:“請娘娘明示。”
“所有涉案宮人遭拘禁兩月,其中死了三個。一個得病,沒挨過去;另外兩個,也是自盡。這是他們的姓名。”
叫人遞給他瞧,他雙手接過,埋首瞧了許久,爾後對我說:“是,審案的大官人幸苦了。”
“屬下犯錯,馭下者有失察之罪,所以伍象牛必須死。聽說他是個老實人,明年清明,你們去他的墳上點柱香。”
衆人皆側身,叩首道是。
“新君即位不久,太後也順利歸朝。如今兩位尊者都想行善積德,所以頒禦旨,此案到此為止,不會株連,你們回去告訴衆人,叫他們安心辦差,如今内廷運行一切照舊。”
左手第二位的孫宮人含淚答應:“主上聖明,體恤内廷奴婢,吾等感恩戴德。”
她就是主管繡坊的孫姑姑,最擅長的是繡五彩鳳凰。我見過幾幅呈上的錦帕,有金色的火鳥,五顔六色的大尾巴鳥,常夫人和萍萍都說好看,我就跟着說好看。
“孫姑姑,繡坊如今多少人頭,是怎麼分職的?”
見我問了,她立刻起身答話。
“縫補漿洗十六人,織物的十二人,剩下的隻做精細繡活,帶一個配顔色的老妪,連上我總計三十又八。”
上回攔我去路的人,如今還要放出去嗎?
那婦人的眼睛圓圓潤潤,望着你總像含着淚光,如泣如訴。
“娘娘容禀,并非我狠心,要趕走多年姐妹。六月時陛下親自給的話,說如今内廷人少,繡坊無需那麼多人,竟要裁撤半數的人頭,我如何能分配?隻好将年紀大的選出來,心想這些年她們也攢了銀兩,不如放人回鄉過日子。”
繡坊内的許多女子年歲差不多。慶禧朝初年,她們被一撥撥選入宮侍奉,算至今日,二十年過去了。
沉吟半晌,爾後問:“為何宮娥到了年歲,沒有放出去嫁人呢?”
孫姑姑也停頓半晌,坐她身旁的是黃宮令。兩人對視一眼,又一起回答我。
“嘉甯皇後死得早,後來幾年更不順,誰有心情管這事?再後來,恭王回來,他是個嚴厲的主,很少入内廷,更沒有人提。瓊華宮空置多年,每日點卯,每季放賞的簿子都積了灰,誰還會記得宮娥的年歲。”
“娘娘,前幾年外頭亂糟糟的,河東一帶水田沒人種,幾家幾戶都絕盡了。更有流寇土匪趁火打劫,揮着馬鞭直接沖來搶人搶錢。平頭百姓吃不飽,那些小莊子或者小官家裡也艱難。留在京都内宮,至少還有一處安身。若是出去,能找到父母兄弟的還好,不然的話,一衆女人,宮裡又養得嬌嫩,出去能有什麼好事?”
我知道。很小的時候,我也有這樣的經曆。幸好後來叔父找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