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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歸來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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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于瀾山河上。那年母親負氣出走,父親來追,兩人拉扯之下,母親動了胎氣。遇上看熱鬧的漁民,叫來自己的婆娘接生,母親躺在小舟上,鬧騰幾個時辰,我就呱呱落舟了。烏洛蘭族一向視水為萬物之源,我生在水上,并且哭聲嘹亮,引得圍觀的漁民都來瞧,有個老婆婆說,這是上天恩賜的福氣娃娃。

我的父族屬于瀾山闵氏,來自前朝的中原大族,後來遷徙至永昌,因為此地遠離凡塵,一直住了幾百年。幾百年過去,闵家人早褪去中原的痕迹。我是祖母養大的。按照烏洛蘭族的規矩,出生後誦經拂塵,剃下一小撮胎毛,存在香樟樹下。落地為根,肉身化塵土,魂魄歸天地。這是族人的信仰,我們從不畏懼死亡。

從小我就活潑跳躍,不滿周歲,抓住桌腿想自己站起來,再長大些,父親教我遊水,這下我找到歸宿,整天跳進河裡不願出來。祖母總說,男子當志高遠性平厚,偏偏我喜歡赤膊光腳從河裡撈魚,或喜或怒,情緒毫無遮掩。随着年紀漸長,同父親到處遊曆見識,我的張揚脾性有所收斂,内心卻更不願受束縛。如同青山盤旋的飛鳥,穿雲破雨,縱情恣意。

然而這樣的福氣并不能伴随一生。宣和八年的冬天,聽說北方的雪景很美,父親帶我來到京都,觐見主君長豐。父親顯然明白此行的意圖,鐵麒麟王朝看重瀾山河的水源,想在永昌周圍多建造幾座小鎮。簡單說,主君想将遷徙一些人口過去,或者多派些民兵駐紮。這樣永昌便永遠依附于中原王朝。我聽着他倆談的計劃,内心并無波瀾。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長豐本身,他的目光陰郁又敏銳,茕茕孤影,迎向朝霞落日。後來他尋問起瑣碎事情,城牆的排水溝怎麼做,當地的水田收成如何。父親有意叫我回答,我對答如流。他遠遠望着我們父子,似乎很羨慕也很悲傷。

那年我二十出頭。如果能預測京都之行帶來的後果,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父親去。父親死了,而我在地牢被打成殘廢。被人從地牢的台階拖上去,像塊爛肉一樣臭,當時我就不想活了。後來母親告訴我,京都出了變故,長豐也死了,來接我們的是鐵麒麟的新君。我莫名想笑。從那時起,陽光的溫度從我眼中褪去。

哪裡是我的家?烏洛蘭的族人看着我長大,同我一起遊水抓魚,他們敲碎我的膝蓋骨,我奄奄吐氣,他們絲毫不留情面。那時我還把永昌當作自己的家。如今我要離開,漠然直視前來送行的人群,他們又原諒我了。真荒謬。舅公哭了。我想他有點後悔,也有點後怕。我也哭了,為了自己天真無畏的青春。

從此我隻能仰面躺着。努力幾次後,兩腿還是沒知覺。母親安慰我,京都有很多大夫。可我不抱希望。連更衣都要小童幫忙,活着還有何尊嚴。我是認真想死的。可周遭人總覺得那是一時低沉無助,時間久了,我就能适應。

母親為了讓我活着,想出許多辦法。她是鐵麒麟的皇室血脈,正因為這樣,我和京都扯上千絲萬縷的聯系。我一點也不想來,我不屬于這裡。上一回來,隻因為長豐幾句話,父親的命就沒了。

阿壽陪我待在京都,有天找來一把輪椅,輪軸很堅固,車身很輕巧。扶我坐上去,去庭院逛了一圈。庭院滿地落葉,京都的秋天很冷,也許因為我很久沒動,連血也是冷的。

他說外頭很熱鬧,要不要出門逛逛。今晚城樓會放煙火,連放三天,慶賀新君大婚。

别人結婚,關我什麼事。

阿壽又說,主城街上在發喜餅,見者有份,如今大夥兒都排隊呢。

排隊領喜餅。新朝頭一件喜事,自然要人人要奉承。

母親和小弟從宮裡回來,重複一遍上面的話。母親還說,明天大婚朝賀,我必須一起去。

隻要旁人不嫌我是個累贅,去哪裡無所謂。

小弟瞧見我坐在輪椅上,連忙說:“這個東西好。就是天氣冷了,弄塊厚褥子墊着才好。對了,庫裡有件狐毛皮子,正好給大哥護膝蓋。”

于是我被嚴嚴實實裝裹起來,不僅翻出狐狸毛,連老虎皮都有。我打了個噴嚏。

母親很緊張,摸摸我的額頭:“好孩子,可别受涼。來過的幾個禦醫都說,如今你體弱,禁不住磋磨。”

可裹得這樣嚴實,我都出汗了。還是阿壽瞧出來,悄聲将這些大毛衣服收走。

我的母親和小弟,若我真死了,放心不下的隻有他們。母親很可憐,少女時被送到永昌和親,離鄉背井,孤獨無依靠。生下我之後,祖母将孩子抱走了。母親大受刺激,等到再生小弟,她堅持要将小兒子送回京都。于是,一個孩子在身邊,她卻摸不到;另一個送到千裡之外,二十年未見過一面。

“大哥…”

如今我們算是團聚了,卻以這樣的方式。

“大哥,小舅舅府上新來一位國手,改天請他來瞧瞧你的腿?”

翻起眼皮。王妃剛生産完,請的自然是看婦人内症的大夫。你叫他過來醫我的腿?

又忍不住說:“王府那邊成天擺戲台,你平時少去。去莊子上看看吧,多見些人,也能多學本事。将來還要靠你…”

哪知母親十分高興告訴我,前些日子她去央求新君,要給咱們倆兄弟找個差事做,如今主上已經答應了。

“幸虧太後娘娘幫襯,瓊華宮那頭也沒話說。如今陛下的心思都在河道上。隻是那活太苦,又要去那麼遠,不如雍州的差事好。島上的房舍是現成的,你們去了,監督人打掃整理就好。陛下說了,明年春天要重開書院,英兒若幹得好,就在那裡做個掌書令。”

見我無甚反應,她攜起我的手:“孩子,娘是為你打算。如今你身體不好,心情更不好。不如找件事做做,也許心結打開了。那地方景緻很好,年輕時我去過…”

“母親,”打斷她的妄想,“我們隻是遠歸的客人,你要懂得分寸。”

宣和朝隻有十年,京都瞬間換了主君。再往前,南嶺那樣的小藩國,居然長驅直入京都,劫走當朝儲君。再往前呢?父親說過,年輕時他一直認為英王會承繼宗廟,沒想到世事無常。

突然想起那天長豐的神情,陰郁而落寞。

“阿娘,世間事起落無常。我們要懂得分寸,護好郡主府的平安。”

第二天是新君單立的大婚典儀。巳時二刻,內監将衆人引至大廟,那是一間長又深的皇室宗祠。我們算皇親,等候在右側靠前。左側四列隊則是有品階的在職京官,大夥兒煞有其是,沒人說話。石壇上供奉着祖先靈位,烏溜溜的黑漆木,幾尺高的香燒出瑩瑩火光。沒一會兒,大廟的鐘聲敲響,新君攜新後步入,站于正前方,各人手持三柱清香。有人喊了一聲跪——于是所有人都下跪叩拜。

可惜我沒法跪,内官請我去一旁等候。剛才莊重的叩拜持續三次。從我的方向望去,新君腰杆筆直,起做利落,很像行伍出身的粗人。三記大拜完畢,内官點香,元绉遞上黃絹。新君誦讀:祭皇考之哀音,祈山川之延綿。這篇莊重的祭文很長,該是前橋閣的筆法。等主君哀祭完畢,内官捧上銅盆,黃絹焚于盆内。衆人再拜:吾皇聖明。

大鐘再鳴。有人喊一聲——起,看來祭祖完成。内官引路,沿石路往北,小步大約一刻鐘,眼前的宮殿不似大廟肅穆威嚴,卻如瑤池仙氣缭繞。牆角引來一股泉水,清淙繞廊,彙聚于中庭。跨水修一座月橋,不過半人高,純然作裝飾,拱璧上皆是雕刻。輪椅不能上橋,內監推我從一旁小徑走。小徑兩側劃成格子做花圃,一堆雪域菊,一堆火海棠,開得熱烈又純淨。

我問推車的内使,拱橋壁上雕刻的男人是誰。那個孩子笑道:“聽說是鐵麒麟的祖宗打天下的樣子。”

擡起頭,正廳的匾額上有玉壺天地四字。那人又說,曆代主君娶親,都在這裡拜天地。

玉壺天地。略一思索,新君與新後已走入大殿。他們換上大紅錦袍,攜手走至正座前。座上是位老婦人,也是盛裝端坐。新人一起下跪,朝她拜去。宮人端來兩盞茶,一人一敬,她含笑飲完。

之後新人又面朝東半跪。有位貴婦從屏風後繞出,身後跟随五位宮娥打扮的女子,每人的托盤有一壺小巧玻璃樽,清液盈盈搖動。那貴婦執起銀勺,從每壺蘸取兩滴,放入兩盞銀杯,端至那對新人面前。

貴婦便笑道:世間五味全。跪着的女子接道:甘苦永相随。

兩人各自啜一小口,又朝東拜三下。

接着新人轉身,照舊朝西半跪。婦人取出一根紅繩,兩人伸出手,紅繩将兩隻手腕纏繞一處,最後的繩頭打了花結。

貴婦又笑:紅絲繞百結。男子便接道:交織系同心。

我心裡笑起來。正好他們面對我,單立高大的身軀半跪,面容嚴肅,卻說小兒女的情話,場面有些好笑。他握着新婚妻子的手,又朝西拜了三下。

外臣都未過橋,等候于外殿,氛圍不似大廟中那樣肅穆。大概主上的喜慶日子,大夥心情都好,各自诙諧逗趣,談笑風生。等大婚禮成,元绉帶領衆人一同道賀。

“祝吾皇吾後,永結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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