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大人坐在對面的小木椅上,理好衣衫,随後又捋捋胡子:“這件事無法轉告,請大公子親自進宮去說。今天特地趕來,受陛下所托,将雍州的事宜完整交付給公子。”
原來這些天,他們已去過島上,量土地看房舍,制好新圖和買賣清單,如今隻等開工了。
“大公子,前期的籌劃都已做完。圖上标注的幾處房舍要修,劃出的路重鋪,這些都交代給工曹;另外添置花鳥魚蟲,器皿家具這些,陛下會叫戶曹買。你到那裡,監督工程就好。”
我到那裡,做個擺設就好。四叔真為我着想。
他又認真說:“後天我要啟程去銅雀台,這些事鞭長莫及,公子快快坐起來,我仔細講給你聽。”
後面的男子看不下去,朝我喊:“叫你坐起來,大少爺。”
誰也不把我的話當回事,扯過被子蒙住頭,我要睡覺。
這下惹火幸苦奔波的兩人。剛才的男人沖過來,一把掀開被子,将我拉起來。
“喂,跟條賴皮蟲似的,看我怎麼治你。”
這人瞪着眼,頭發沒束好,發冠外垂下一簇,濕漉漉滴水。他直接拖我到地上,那股粗魯勁,不像京都男子的虛僞。我猛地擡頭,朝他哈哈大笑。
鄭大人叫來阿壽,讓他們扶我起來。阿壽聽見動靜,沖進來抱住男人的腰,推又推不開,圍住他又捶又罵。我趴在地上,突然瞧見這人穿的皮靴,污糟糟的全是泥巴,就是那天元茂喜手上拿的。
阿壽喊:“他腿上有傷,你這麼使勁幹嗎?弄傷他怎麼辦?”
那男人回啐:“他有傷,我看他是有病。”
我依然趴着,有人從背後勾住兩臂托我起來,我偏偏抓着木腿不肯放。
鄭老四的聲音傳來:“大公子,先主和老師都贊譽你是國之棟梁,怎麼如此不堪一擊。”
我捶地大吼:“我是有病!我要死,你們偏要我做棟梁。我能不病嗎?”
抱住桌腿嗚嗚哭泣,震天響地,反正就是不起來,盡情模仿撒潑耍賴的婦人。屋裡彌漫尴尬的寂靜,大概我太像潑婦,圍觀的男人不知如何是好。
這次鬧劇如何收場。我趴着,一動不動。還是阿壽機靈,揣測我鬧完了,順勢撈起人。
“兩位大人别介意。咱們公子一直悶着,日子怪無趣的,現在有人陪他說話,他是高興才鬧的。”
阿康端來熱水,替我洗臉梳頭,然後找出幹淨衣褲換上。沒一會兒,阿壽端來一籠新蒸的羊肉馍馍,沏上滾滾熱茶。二人幹完活掩門離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客人。
飲口茶,我坦然自若:“四叔,島上水氣重,冬季不宜修屋築路,你願意給主上湊趣,别拖上我。”
鄭大人的胸口充滿怒氣,連罵幾聲小兔崽子,這會聽我如此說,倒八眉凹陷更深,微微冷笑:“微臣寒苦出身,隻要主上有旨,逆水行舟,也要迎頭而上。不比公子得天獨厚,任情縱性,身處紅塵鬧市,卻視而不見。”
我笑笑,指一指桌邊,掰開肉馍的男人:“這位大俠是誰?”
鄭未牆介紹:郭池将軍自小跟随新君,一路從南嶺走到京都,如今河道需要人手,于是借調他做随參使。
原來這樣。瞧他濃眉星目,大口嚼食的傻樣,能不能辦事。
“喂,”我撿起木杖,戳戳他的肩,“那種地方龍蛇混雜。若遇見暴民,不讓你們動土,你要怎麼辦?”
他吃飽喝足,抹一抹嘴,對我說:“陛下說了,将河道修好,有助沿岸一路城鎮興盛,他們為什麼不讓?”
倒也是,犯不着我操心。這裡鄭大人攤開地圖,又将雍州的地形與我講一遍。
“這頭窪地多,軟泥也多,你要親自看着,填結實了才好。”他特地圈出來,渾然忘記我是個殘廢。
等交代完一切,已是深夜,我坐上輪椅送至大門。有内官在門檻等他們二人,這麼晚了,主君還要召見。
“四叔,”叫住人,莫名提一句:“外頭不比内城安全,您一路小心。”
那刻不由自主,捏了捏自己的腿。
我漸漸明白,身處紅塵鬧市,是身不由己的,連死也不能選擇。第二天,宮内禦旨到達正廳,賜安福郡主子闵氏代英工曹主司銜,承漢章院修繕事,一級報工曹尚書褚白紗,二級抄報前橋閣鄭未薔。母親很高興,按禮制需進宮謝恩。内官卻說不必,大公子行動不便,隻當場拜一拜,領職謝恩即罷。接過黃絹,我也成了鐵麒麟王朝,恒河沙數中的一粒石子。聖上命十月初十開工,離今日還有三天。午後便去尚書府拜會諸大人,聆聽他的指導。他态度有些敷衍,沒與我說多少話。快日落了,我命馬車轉去大都府,雍州修繕的資料,老四叔應該還留在那裡。
哪知大都府邸正在交職。鄭大人啟程去銅雀台,接職的韋伯林已搬進來。說明來意後,他請我等在偏廳,命打掃小厮去後院舊紙堆裡找。我等在原地,伯林兄弟與我客套兩句,他要入宮面聖,匆匆離去。府邸雖有人往來,卻個個斂聲屏氣。果然官寨易主,連氛圍也不同。
等過兩刻鐘,我已經想走了。阿壽悄悄伏至耳旁:“公子,你可知他們為何一本正經不搭理人?我剛才偷跑到後院,聽見人議論,韋大人搬進來頭一天,府衙裡頭就死了人。”
死了什麼人?
阿壽說:“他們喊王妃,是個女的吧。”
搜羅記憶,隻有平康王妃一直囚禁于府衙。不過新君大婚,施恩于天下,大都府不會判處極刑,未來多半去茅山守靈。她死了嗎?會不會是自盡?她倒一次成功了。
我也去後院幫忙找。小厮送來一堆舊圖紙,說是鄭大人留下的,我慢慢翻找些有用處的。心念遊離,除舊迎新,這王妃死得真是時候。後來小厮又擡來一籃舊的物料,随手翻一翻,聽那小孩說:“大官人,這是剛從小燈樓拿出來扔掉的。肯定不是鄭老爺的東西。”
有隻舊的胭脂盒,撿起來,我笑問:“小燈樓就是供王妃住的地方吧?”
小孩見周遭無人,就對我說:“是啊,從前的鄭老爺怕人自盡,看得可緊了。隻苦了下人,坐牢的人能有好脾氣?”
自盡的人會擦胭脂,還能發脾氣?真有意思。
查看半天,預備将四叔這些天的心血都打包帶走。他可真用心,連井口位置都計劃好了,生恐主君盤問。
對阿壽說:“咱們走吧,正好趕回去吃晚飯。”
剛到門口,韋伯林已經回來了。不似剛才擰着眉頭,見到我,立刻滿臉含笑。
“如何,東西找到嗎?”見我捧着一摞紙,又說,“别着急走,留下吃飯吧,惠和在我兄弟家,我叫他們一起來。”
他的心情同出門時完全不同。大妃死了,他擔憂無法同主君交代;如今身心放松,看來主君沒怪他。
辭謝邀請,爬上馬車,我們回郡主府了。
路過一間迎來送往的酒樓,阿壽問我,死在官衙的女人是誰。
我笑道:“從前一位王爺的官眷而已。王爺犯了事,她也活不久。”
阿壽搖着腦袋,怎麼他從沒聽說過。
“真可憐…”他發出感歎,“剛才那些人裝作不知道,我也不好多問。哎…也不知道把人家葬在哪裡。”
沒有人在意。有些人死去,就像蒸發在人間的水汽,瞬間無影無蹤。奇特的類比心湧上,我是不是該珍惜如今的結果。雖然我死了,世間也不會有漣漪。至少見我活着,還有人真心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