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懶懶阻斷:“世子又沒說要找東西,你們起勁什麼。若翻出些污糟東西,叫南宮家的臉往哪兒擱。”
喜兒瞧着我,烏溜溜的眼睛:“我隻捎帶皇後的囑托。大公子,天氣暖和,京都的景緻很好,你也可以出門逛逛。趁着風調雨順,調理調理脾氣,别老得罪人。”
直起身子,我得罪誰了。她已赳赳起身,内廷還有許多事,女官要告辭。
雖然鵲姐表面平靜,可我知道,她在意南宮博,也在意他留在京都的一切。隔一天,她從西小院回來,說是揀些棉花棉布給我做護膝。
“婁娘子真愛唠叨皇後的閑話,”她微微笑,“聊了好久,才說兩句自己的母親。”
我冷笑,你肯花時間,去聽婁姣姣的唠叨,更是難得。
她看我一眼,輕聲問:“高門大戶的配婚,很講究吧。哎…我也不懂。算起來,婁夫人是世子的親姑媽,這次過來,要不要去看看她?”
我不做聲,輪椅送去抹油了,我隻好躺于窗格的陰影裡。
鵲姐吸了口氣:“剛才二公子回來,午後他要出城,正好駕車送我去弗怒寺。世子是不會來京都了,代他問候長輩,再把東西運回去,也不枉路遠迢迢走一遭。”
動了動唇,不過還是未出聲。鵲兒,給一個魔鬼奉獻真心,是很危險的。
這天直到傍晚,輪椅沒送回來,我拿枕頭蓋在臉上,漸漸睡去。許久沒來的噩夢回來了。有人偷走父親的書信,抽屜内空蕩蕩,我心中大感不妙,冷汗沿着背脊而下。潮濕的冰窟裡,許多人擠在一處,腦袋擠得烏壓壓的,天和地都倒懸。他們秘密與京都聯絡,他們要出賣永昌,趕走烏洛蘭的族人。他們是叛徒,姓闵的都是叛徒。我被叛徒這個字激怒了。烏泱泱的人群,這個罪名好用,你們就用它鏟除異己。呲牙咧嘴笑着,我想吐,真的吐出一口血。原來有人打我,模糊的視線看見一個人影,還未看清楚,迎面晃蕩隻碩大無比的鐵錘,從遠到近,猛地朝我的膝蓋錘下去。
大叫一聲,我醒過來,滿身大汗,随後阿康阿壽都沖進屋。
我沒怎麼清醒,阿壽卻抓住我的胳膊搖晃:“公子,鵲姐姐不見了。二少爺回來,急得滿頭大汗…怎麼辦阿?”
天色漆黑,已過亥時。她怎麼會不見,她不是情意綿綿,熱心善意,去拜會南宮博的姑母麼。
“大哥,怎麼辦?若是烏洛蘭氏過來追究,主上要怪罪我的…”
“胡說,與咱們有什麼相幹。大活人怎麼會平白消失,真是天下奇聞。英兒,明天我就進宮去告訴陛下。”
母親和小弟都跑來屋裡,這事是真的,這下我清醒了。大活人怎麼會消失,鵲兒頭一次來京都,她能去哪裡。她一定遇到危險了。連忙跳下床,腿一軟,滾到地上,差點忘記它們走不了路。
我叫阿康陪着母親等在府内,帶上其餘人出發。去弗怒寺的大路隻有一條,太陽落山後,他們到達驿站吃飯,小弟與人聊着今年新茶的味道,一回頭,鵲兒就消失了。
驿站沿路修的,主路常有車馬行走,兩旁又支着燈籠,要帶走活人并不容易。驿站的背後有片林子,生長着北地特有的白桦,很深一片樹林,風吹搖動,黑夜中陰森森的。
“狗呢?”我問。
阿壽給狗嗅嗅鵲兒留下的手絹,那狗果然朝樹林奔去。
小弟吓壞了,多次問我到底怎麼回事。
我叫人捅開驿站的門,所有人給抓到前廳,仔細看一遍,隻是過往的農戶和商賈。
回頭對阿壽說:“找出能點火的家夥,你們跟我進樹林找。”
阿壽吹口哨聲,兩條狗等在泥地上搖尾巴,接着邊吠邊跑,他立刻推我跟上去。
深夜的樹林冷得很,今晚沒月亮,幸好找出足夠多的火把,四周照得通明。
阿壽突然說:“公子快瞧,小白小灰原地打轉呢。”
于是我叫人停下,環顧四周,沒什麼兩樣,幽深的黑樹枝,伸入漫天漫地的迷霧。鵲姐姐,心裡有些顫抖,你能回應我一聲麼。
再拿絹帕給狗子聞氣味,它們依然不動,還對我狂吼亂叫。怎麼會這樣,轉動輪子,這裡隻有白桦樹,人迹罕及,野草縱生。忽爾一陣陰風吹過,燭火微弱,人和樹都影影綽綽,一瞬間,我看見泥地上有塊紅血石。撿起來,就是那天花圃裡的那塊。
接過火把,又仔細看一遍,然後說:“這裡的土沒有草,你們把土挖開。”
小弟與阿壽一齊望着我,不可置信。
我沉聲命令:挖。
他倆随即埋頭挖起來。我嫌小弟動作太慢了,搶過鐵鍬自己挖。土那麼松,一定是剛埋好的。
這時月亮漸漸露出,仿佛竭力照亮大地似的。突然阿壽一聲尖叫:“快看,這有…”
是個麻布袋,隻是普通裝米糧的袋子,我喘着氣,解開袋口的繩子,鵲兒的腦袋露出來,正好倚到我手上。
小弟一屁股坐到地上,連聲喊:“我的天阿…”
阿壽大喊:“公子,她死了嗎?她身上沒傷。身體還是熱的。可她沒氣了。公子,快摸摸她的手腕。”
我摸了摸,感覺自己的心快跳出來。她沒死,有微弱的脈息。兩隻狗也圍過來,蹦來跳去,比剛才叫得更激動。
小弟爬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腿。
“大哥,她怎麼會埋在這裡?”他困惑不解,“是遇到劫匪了嗎?”
你穿一身绫羅綢緞,要劫也劫你。
“那麼,就是有人要殺她。”
是的,有人要殺她。埋在這裡,要她無聲無息消失。誰要殺她,誰會知道她今天趕往弗怒寺。
阿壽托着可憐女子的脖頸,按壓人中,輕輕喊她的名字。過去很久,女子咳出一聲,脖子微微一沉,蒼白的面頰正對我。
“公子,現在怎麼辦?”阿壽的面孔同樣蒼白,可憐巴巴望着我。
我拉起小弟,輕聲安慰:“你們這樣回去,會吓壞母親的。人找到就好,其它事情不用多言。”
小弟點頭,此刻他很依賴我。
我笑道:“不用怕,大哥會處理這些事。不過你要記得,不要将今晚的事對外渲染。人家問起,就說鵲姐人地生疏,走丢了。”
阿壽想說什麼,我搖搖頭,命他們将人擡去馬車。兩隻狗失去目标,蹲在我的腳邊不聲不響,樹林突然很安靜。月色下,我默然端坐,過了片刻,阿壽折回,替我裹上披風。
“公子,折騰一晚上,先回去休息吧。”
他推着輪椅,輪子又壞了,一颠一拐的。我回頭說:“明天一早,你去内廷給喜兒遞個消息。我要拜見皇後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