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藤蘿小院很美。一早起床,從花圃折下一束新鮮的迎春。捧着水瓶進屋,綠桃很高興,哼着小曲看花兒。今天起得遲,穿過花廊走到瓊華宮的後院,孝姑已然在等我。不同于以往,她擺擺手,示意我腳步輕些。
“大清早,兩人吵架呢。”
孝姑說,天剛亮,她走去後廚洗米,瞧見崔老頭進了宮門。等她點上爐子煮粥,寝殿那頭就傳出争吵聲。
“陛下仿佛很生氣。”
會有什麼事?我正疑惑,小宮娥遞來一張條子,安福郡主府來人請我去東門見面。
“喜姑娘,是闵大公子身邊的人,瞧着很着急似的。”
折好紙條。崔管事守在寝殿門口,我剛走近,屋内傳出“砰”一聲脆響,不知誰砸了杯子。
孝姑見如此陣仗,輕輕哀歎:“這回恐怕要折騰幾天。我本想趁皇後心情好,提一提湘兒去漢章院的事,如今不能了。”
這個時辰,主上應該去前橋閣議政,他怎麼還不出來。突然門嚯一聲打開,隻見單立背着手,目沉如水,餘光旁落,見我等候于門外,漸漸浮出奇怪的笑意。
“元小姐,”他伸手,請我至庭院,“當初請小姐入宮,是為幫襯皇後的。看中姑娘謹慎穩妥,做起事來必然瞻前顧後。”
不懂他何意。他眼裡的笑是掩飾怒火的。崔管事跟着,眉目低垂,卻收腰危立。是我做錯什麼事,惹惱了主上。主君素來收斂心緒,我看不懂,所以覺得陌生也有懼怕。
崔管事輕輕解圍:“喜姑娘年輕,皇後叫她做什麼,她自然一股腦去做。陛下請息怒,都是老奴的差池,怨不得一個小姑娘。”
孝姑早拉我跪下,看不清單立的面容,但他的聲音很清楚。
“元小姐,是朝廷請你入宮,不是皇後。内廷與外朝,四方安穩,才是最要緊的事。這個道理你爺爺應該教過你。皇後的行為有偏頗,你要及時勸告,或者及時來禀告我。勸誡主上,也是女官的職責。”
連忙低頭答是。心裡飛速盤算,這幾天并沒有大事。我奉命去過安福郡主府一趟,因為許久未見大公子,所以多停留片刻。另一件更出于偶然,公主讀書要擇位老師,我在太後宮内聽見,擔心綠桃不好與生人相處,自告奮勇說出顧慮。無論哪件事,主上都犯不着生氣。
再擡頭,他已經走了,嗖地起身跑入寝殿。小冰身披素袍,坐在一張寬大的圈椅内。她的面容很冷漠,尤其掀開紗簾的一霎那,身體陷落于四壁投射的陰影,有種奇特的陰郁。
我慢慢尋問,娘娘為何與主君争吵。她卻雙手抱膝頭,目光如碎冰般清冷。
“陛下嫌我性情不好,後悔娶了我。”
她沒說原由。平常瑣事,單立從不對她發火,更不會遷怒于宮女。地上散落杯碟破片,皇後看見,不讓人打掃,又叫閑人都出去,她要一個人待着。無奈合上門,孝姑與我對看,一齊長歎。
小宮娥又來提醒,安福郡主府的人還等在東門,可當下我有更要緊的差事。辰時二刻,韋家小姐會入宮谒見霞光殿。公主選伴讀,而韋思舞是京中名媛,故而太後頭一個想到她。剛才得主君的訓斥,特地留了心眼。忖度苗姑姑在霞光殿十分得力,便随她一起去接人,順道探問太後心中的想法。
攙着老婦人陪笑:“還是太後有心。陛下提過一次,公主怎麼一直住在瓊華宮。太後就說公主大了,該挪去正經宮殿,再請位老師教她如何做淑女。”
苗姑姑說:“老人家時常念叨,公主已到摽梅之年,連請安問候都不會,将來如何嫁作人婦。太後心疼公主,說要親自選個德才兼備的師長教導她。”
“韋姐姐嚴厲,早些年我就受教過,隻怕公主不習慣。”
苗宮人是慶禧朝留下的舊人,深得太後信任。她知道太後素來看重我,于是悄悄說道:“這是一個緣故。另有一層意思,雍州的漢章院修繕完畢,那裡有所女院,曆來是世家閨秀讀書的地方,若要請個督師,放眼看去,韋小姐最合适。”
原來是這樣。這也是陛下的意思麼。
苗姑姑笑道:“這倒不知道。不過女院是選拔人才的地方,太後心裡想選個穩重人物。”
那麼…這要回禀皇後,請她也來見見韋小姐。
哪知姑姑拽住我的胳膊:“别急,又不是定了她。太後不過召進來唠唠閑話,選人麼,先選人品。喜姑娘,這事别告訴皇後,那孩子心太重,事情未成,她先要操心一大片。平常陛下與太後聊話,隻說要皇後多多靜養,雜務瑣事别去打擾她。”
沉默無語。雍州是皇後心之所系,這樣的事怎能不告訴她。一路往東門走,一路埋頭琢磨。哪知東門擠着一撥人,皆是白營的羽林衛,人人伸出腦袋往外瞧。正巧抓到一位熟識,他告訴我們,他們的大督領被陛下責令痛打五十大闆,打得皮肉血淋淋的,如今正擡去藥房治傷呢。
“王将軍?”我疑惑,“他能犯什麼事?他不是一直跟随陛下的。”
對方搖頭,他們都不知道原由。除去王琮,另有綠營的六名副官,被主上革去羽帶,發去邊地了。
“就是早上的事情。陛下一直厚待武将,不知為何大發雷霆。”
苗姑姑見許多男人擁在此處,猜想韋府馬車會繞路去北門,她想請人去瞧瞧。
剛才的守衛卻說:“韋家的車馬早一刻已到,有宮娥姐姐領路進去了。昨日皇後差人囑咐,韋小姐若來,請人支會瓊華宮一聲。”
我馬上問:“皇後知道今天她會來?”
守衛笑道:“自然。喜姑娘忘了,出入宮門的人,咱們皆需向瓊華宮提前報備。”
是的,小冰怎麼會不知道,她隻是沒出聲。我來内廷半年,周身圍繞一層美麗的霧。小冰姐姐對我很好,可有時,她如一團飄忽的霧,離我忽近忽遠。
如木頭似呆立片刻。突然聽見有人喚我,崔管事領着兩位小内官從遠處走來,一人手裡提一隻盒子。
他笑着朝我行禮:“喜姑娘,陛下剛出中殿,特地吩咐再賞兩盒點心給安福郡主府。這盒是平安糕,那盒是桂香卷。上回是姑娘送去的東西,這次又要勞駕姑娘了。”
我依然愣愣的:“又送,送給誰呢?”
老人家朝後方眯起眼睛,東門還有人在等待:“這回送給大公子吧,你瞧,他們不是來了麼。”
車輪子骨碌碌轉着。我端正危坐,雙腿并攏,上方疊放兩盒禦賜糕點,雙手捏着木盒挂扣,越來越緊張。阿壽與我面對面,叙述昨晚發生的事,眉飛色舞,深情并茂。他如何在漆黑一片的密林裡,将垂死的女人挖出來,接着又分析誰要害人,将來龍去脈分析得絲絲入扣。聽得我幹瞪眼,說不出一句話。馬車上還有大公子,他倚在車門轉角處,兩手抱胸,饒有趣味打量我。
“喜姑娘,明明是皇後讓你遞信過來,咱們鵲姐才去那間佛寺的。這事與她脫不了幹系。”
我渾身一震,想起幾日前的事,的确,臨行前皇後親自交代。她用不同于以往的耐心,談起兄長一人遠在他鄉的寂寞,所以請鵲姐整理些舊時物件回去。
搖搖腦袋,這怎麼可能。我一定被阿壽遙想的故事弄亂了心。
于是大公子開口:“我們等你的時候,聽見羽林衛有人挨打了。”
他這樣問是何意。羽林衛有人挨打,與昨晚的事有何關系。男人朝後靠着軟墊,一副通觀全局的神氣模樣。我看着就有氣。
“陛下叫你送來什麼?”
我忿忿答:“吃的,好塞住你的嘴。”
對方哈哈大笑,一手撕下封盒的紅條:“平安糕,桂香卷。陛下是承諾我們,他會讓人平安歸鄉。”
我抱緊食盒,真是這個意思麼,滿心困惑,不自覺要他更多的解釋。闵代英很快側過臉,望向窗外沉思。
從我認識小冰起,一直被她所帶出的光影折服。過往的風波,每次都看着她身陷波濤起伏,沉入谷底又翻越浪花。她在波浪裡翻騰,帶着我們,也保護我們。
我不願有人诋毀她,思索片刻,淩然問:“皇後為何這樣做?她隻見過鵲姑娘一次,都算不得認識。”
這次問倒了闵代英,他也擰着眉頭,表示不解。
“所以…”我指着阿壽,恐吓他,“你們不許亂說,無憑無據,又無動機。”
他的主人見狀,伸手捏住我的手指,又恢複剛才的笑容:“看來喜姑娘很仰慕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