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雀台的消息到達第二天,正好是初九。前橋閣每逢三六九開閣議事,于是中殿擠滿了人。在南嶺生活的那些年,總覺得騎射打仗最重要,學會如何領兵打仗,才能回到故土去。而如今的中殿,這些都派不上用場。偌大的鎏金寶石座,金燦燦如磐石玉璧,我置身其中,發出的聲音,仿佛混雜了四壁的回音,深長沉悶,根本不像自己的嗓音。
奏報上禀,洛水途徑銅雀台的紅波岸,有一裡地口子,被水沖開後,土石塌陷,東西沿岸沖走不少人。
當時我有片刻驚慌,會死很多人麼。可那樣的感情迅速被吸入深沉的鎏金座,反而生出怒火,因為四周很平靜,似乎隻有我感覺不安。大殿内外皆是微垂的腦袋,他們揣度着我的心意,故而誰也不表态。
前橋閣原該有四人。老鄭去了洛水,金士榮領着副職。剩下兩個缺位,如今由大都府尹補一席,再有一位武職,不過那是虛席,從前隻有鎮國公入召。他們幾人肅立于内間,外間則有六曹執事候命,勳爵王府出人旁聽。金冠蟒袍,迎風送雨。每到開閣那刻,中殿内整齊聚攏幾十人,面朝明晃晃的鎏金寶座,一齊高喊:吾皇聖明。
頭兩次還覺得有趣,漸漸感到乏味。元绉臨走前,将韋伯林舉薦給我。當時他說,他選出來的人,會永遠忠誠于陛下,忠誠于鐵麒麟王朝。身為人臣,忠誠是首要的品格。
于是我就問忠臣們,愛卿覺得該如何做。
韋伯林倒不含糊,立刻表示,他擔憂洛水一帶流民,流民四散,唯恐河東民心不穩。陛下即位才一年,這樣有損聖主威望。
“陛下,淳化新朝以安民養生作長久計,大動土木之事,宜緩不宜急。聖主仁心。如今請鄭大人先将缺口堵上,各處散些米糧,命令幾間大寺廟,騰空屋子出來收人。等這波水患過去,再同工曹商議河道的事。”
我隻想鑿一條水路,讓邺城的商船直抵中原腹地,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意外。
士榮見我的臉色,笑道:“陛下,如今還未找到鄭大人。洛水的情形他最熟,等找到人,先召回來問問,您再定奪。”
韋伯林冷臉:“等老四回來,台鑒那裡先要參他。當值不力,弄得人聲沸沸,損了朝廷的臉面。”
本來就心情郁結,此刻斥問:“誰在議論?不用他回來,我想自己去趟銅雀台。”
結果那兩人一齊同聲阻止:“陛下不可遠行。”
韋伯林朝後示意,工曹幾人從外殿入内。褚白紗攤開地圖,将決堤的地方指給我看,說了幾項解決辦法。大公子也來了,伸着脖子,耐心聽人講完,他開口尋問是否找到四叔,他是否安全。
我搖搖頭,不過叫他放心:“許多人跟着他,都是習武之人,他不會有事的。”
這時他卻說:“陛下不如親自過去,告訴沿河百姓,自古水路振興城邦,這是主上施惠的善舉。這樣既能幫四叔立威,将來動工,也能事半功倍。”
這話惹惱了衆人,紛紛呵斥這是謬谏。經過一年的接觸,六曹諸人與我漸漸熟悉,大概覺得我比長豐随和,許多事都要當面直抒胸臆。戶曹就告發過,建養蜂場的銀子被挪作私用,陛下去瞧瞧玉泉山上的小湯池吧。保定侯府一直慫恿台鑒參奏金士榮,說此人從前好賭,奸猾狡詐,這種人如何能入閣議政。褚老師顧念洛水死去的先人,不願與南嶺通商,也不願管河道的事,老眼昏花,卻不找個人接班,隻會擠兌闵代英。我看了大半年,總之誰都看誰不順眼。不料這次代英說完,他們倒齊聲一緻反對他。主君是天子,怎能去涉險?主君若有差池,吾等萬死不能謝罪。
從中殿出來,心情更窒悶。想去校場松松筋骨,王琮剛挨完打,于是便叫來阿松随侍。金士榮也未出宮,察覺我心情不佳,就提議去九鹿打獵。如今春意正濃,是狩獵的好時節。
他安慰道:“陛下,您不用擔心。水患每年都來,那些人知道如何應對。見水勢上漲,百姓早趕着牛馬上山去了。就是帶走幾個,也是年年常有的事。我在河東做主簿就見過,當地人隻說祭水神,送走幾個還能保平安。”
我不理他,一路猛跑到達九鹿。正午陽光很刺眼,有隻灰毛兔子一躍而過,一身濃郁皮毛,很健碩的下肢。我沒取箭,野兔并不稀奇,今天想獵隻狐狸,最好是那種靈敏跳脫,珍稀的赤皮尖耳狐。于是騎馬入樹林,來回搜羅兩遍,卻沒找到狐狸的蹤影。心裡失望極了,從前在南嶺打獵,我總能獵到狐狸。
山莊守備将我引到大屋。自從淳化開年,衆人知道我喜歡騎馬打獵,九鹿山莊不再封閉,每月都撥人來打掃屋子。守備送來楊梅酒,又告訴說,莊子裡剛豢養兩隻雪貂,讓陛下帶回宮去玩。我沒給好臉色,這種野畜養起來,還有什麼樂趣。鼻子裡哼一聲,把人送走了。
四仰八叉倒在床上,出了一身汗,雙手墊着後腦勺,突然看見金士榮站在面前。他是坐車來的,趕路後氣喘籲籲。本來身型又矮又瘦,這一年養尊處優,肚子凸起來,雙手雙腳依然細瘦如柴,如筷子一般插在身上。
不過他的目光依然爍爍,見我神情郁郁,就笑道:“陛下,老四在銅雀台幸苦,不如再派個人去幫忙。”
我知道,可是沒有合适的人。
他摸了摸胡子,随後又說:“我瞧大公子挺關心他的,他待在内城,老褚嫌他礙事,不如叫他去洛水。”
有些猶豫,他合适麼?
金士榮笑道:“他挂名于工曹之下,又不聽老褚的話。他去挺合适的。”
我沒啃聲,闵代英這種性情,他是否能交托重任。我想親自問問他。
對方沒再繼續。窗外傳來一衆雜吵聲,推窗瞭望,原來守備為了讨我好,趕出許多畜生,預備放入林子供人狩獵。
金士榮連忙出去,同守備交談幾句,随後笑眯眯回來。
“陛下,那些貂兒狐兒都趕進林子,待會你好好玩。”他的口氣跟哄小孩似的,“今天是阿松伴駕麼…那也好。”
我站起來穿衣,這時門口悄然出現一女子,紅巾束發,削肩細腰,十分飄逸。
回頭瞧一眼金士榮,他立刻介紹:“這是田莊養的獵女,一會陪主上出去騎馬。哪裡的畜生多,她最清楚了。”
阿松同時守在門口,十分不滿這項安排,朝多事的男人怒目圓睜。我也覺得他胡鬧,要趕人出去。走近兩步,看清那女子的面容,略感吃驚。倒不是驚歎美貌,在某種逼迫下,女子的神情無助又倨傲,就如我第一次見到的小冰。
内心吸了口氣,金士榮過于了解我。
他暗自得意,低聲耳語:“主上,瞧這小妞的模樣,是否對胃口。”
我很生氣,又不好發作,揚起馬鞭朝空中一抽,差點抽到他臉上。他連忙後退,趴在地上,口中直念:“臣魯莽了…”
拂袖而去,路過那女子,她也愣住,雙目含淚瞪着我。而我心中大受震動,自己從來不明白的事,卻被旁人瞧得一清二楚。
回到内城,天已經黑了。崔流秀候在宮門,十二個小內監提着一串燈籠引路,寝殿給照得通明。衆人知我不喜屋内沉暗,兩側回廊則安置油燈。我不喜歡點香,熏得腦袋犯困,有一回小内官點了,被崔管事教訓一頓。脫掉長靴馬褂,直接去偏廳洗澡。水汽攏着面龐,水不夠燙,小監就回禀,崔管事吩咐,陛下出了一身汗,不讓用滾水洗。
崔流秀是景泰二十年入宮的,服侍内廷三十餘年。他居然服侍過三代君王,有時覺得不可思議。滾燙的濕巾裹住小棒槌,等我躺在長榻,他開始輕輕敲打兩側的腿跨。
“陛下老在馬背上颠簸,腿骨要松泛松泛。”
伸了伸腰,我本來挺讨厭這些人。
他又說,韋大人在傍晚進宮一次,等足一個時辰,聖駕還未歸,他留下一張條,隻好回去了。
我展開紙條,原來廬江郡的通判是韋伯林的同窗,午後他寄去急件,要他們準備二百車米面。那裡離銅雀台很近,比京都的車馬快。請陛下稍安,最後寫着。
我心想,這次決堤,又該向外庫支一筆銀子。戶曹又要來訴苦。
果然有人接道:“剛才李戶老也來過,撞到韋大人,争執幾句,他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