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松聽了,叮囑我們别說太久,别驚擾皇後。他還說半個時辰後他會來接人。
等人走了,我便笑道:“羽林衛真不解風情,隻給咱們留這些時間。”
喜兒連忙擺手,示意我小聲點。桌上擺着茶爐和杯箸,果然有碟剛蒸好的酒釀糕,熏得空氣很香甜。窗前有隻琉璃水缸,水中是株初夏的嫩荷。喜兒的臉色同那花瓣一樣,粉嫩嫩的,希望她剛才的激動與驚喜是真的為了我。
她拿出紙筆,快速寫着一封信,顯然是交給郭池的。同時,她對我說:“大公子,還記得咱們頭一次見面麼?就是在南山。那時你漂在水上,我麼…”
女孩轉過頭:“想知道那天我為什麼來南山?”
我沒有回答,揣測着她的用意。
“正是去年的這個季節,公子來到京都。那時内城都在議論南山寺出的大事,公子要佯裝不知麼?”
原來為那個孩子,那不是我能關心的事。喜兒,你怎麼一直沒忘記。你何必為自己添上這些責任。
我笑道:“孩子不是死了。好姑娘,别去挖那個坑了。”
女孩搖搖頭,跪坐到我的膝前,擡起明亮的眼睛。
“他沒有死。”她的聲音輕微又清晰,“我知道孩子沒死。這次你去洛水,我想拜托你去那裡找一找。”
我有些困惑,她憑什麼認定孩子沒死。王朝輪替,那個孩子降臨的時刻太背運了。
女孩從袖子裡掏出一角紅綢,她說是從山後的洞穴裡找到的。
“宣和年間,先主了節省開支,内廷的織物都是繡作自造的粗綿布。我經常入宮陪伴公主,所以看得很清楚。那天我從湧泉殿抱走孩子,天氣很冷,孩子身上裹的就是普通粗棉布,紅色的露着毛邊。可是這塊紅綢,更像南方廬江郡的貢品,尤其像萬家莊的紅绫緞。”
這又能說明什麼?
“大公子,如今有人想殺了孩子,埋了他。誰有閑功夫給人換一套衣衫呢?縱然是平康大妃先抱走的,這中間,一定有人接過手。”
我明白了。接過那塊緞子,摩挲着暗紅的底色,和金色的經緯。心裡想,是誰伸手救了那個倒黴的嬰兒。
微笑問:“你給郭将軍的信裡寫什麼?”
她寫完了,等墨汁幹後就折起來。她說這封信是告訴郭池,大公子是可以信任的人。
翻了翻眼皮,我才不稀罕。
“大公子,我相信是郭池偷偷藏起孩子。他是個直腸子,保護一樣東西,學不會遮掩的。你去洛水後,如果看見他同一個叫衣卓芳的人聯絡,孩子八成就在那裡。”
我打斷她:“喜兒,你想幹什麼?想讓我把人帶回來?”
你是瘋了吧。單立正當盛年,他表現得再寬厚,也容不得這麼一個眼中釘。而我與你的背後有多少族人,惹惱了主君,你能承擔後果嗎。
女孩連連搖頭:“自然不是,玉溪夫人原本的期望就是孩子遠走他鄉。她臨死前,我答應過她的,孩子一定會平安長大。我隻想拜托你,找到孩子,确保他的平安。”
她找出一隻錦囊,将信折好塞進去,又拿出一杯圖章,黃石底镌刻的字是都城湧泉殿。
“若公子與他有緣,就把圖章給孩子挂上。他永遠也回不來了,可每個人都該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裡。”
她将錦囊系到我的腰帶上,稚嫩的臉龐顯得鄭重其事。雖然對于這件事,我心中有許多疑問,可喜兒的面龐太純潔,以至于我不忍拒絕。那刻古寺的鐘聲又響起,又是沉沉的,敲打着四壁。攏起的霧未散走,我依稀看見長豐的背影。
回過頭,朝她咧嘴笑道:“喜兒,我答應你找人,你呢?你能給我什麼報答?”
她的腦袋上有兩隻圓圓鼓鼓的發髻,一思索,發髻就不知所措微微顫動。擡起她的下巴,她的眼神沒有畏縮,就如我認真的表情一樣,她也瞅着我。過一會兒,她的兩頰突然紅了,連忙站起來,雙手捂着臉。
我就笑:“好了,等我想到要什麼,再來告訴你。”
晚風吹來,青紗揚起寺廟的檀香。這一排大屋之間沒有隔斷,隻垂下紗簾做阻隔。等我的視線從喜兒的臉上移開,恍惚望見,隔着紗簾有個朦胧身影。
喜兒也發覺了,快步走上前,束起飛揚的紗,回頭對我說:“沒關系,是皇後娘娘來了。”
怎麼皇後也在這間屋子裡,怎麼外間無人通報,剛才的話她聽到多少?我滿腹疑慮,猛地擡起頭,卻見一女子立在很遠處,穿着深沉的紅色與黑色,宛如剛才的绯霞烏檐,同這間古寺一樣悠遠。
聽到她對喜兒說:“羽林衛通報今晚有客人,怎麼不請人去主殿坐?”
這時阿壽跑進來,冒冒失失,差點撞到皇後。他将我馱到主殿,那裡供着牌位,沒有桌椅,隻有一張蒲團。我隻好依靠圓柱坐到地上,兩腿大剌剌攤開,難得的不雅觀。阿壽縮到我身後,頂着我的背,他提醒我快向皇後問安。
縱然我明白她曾經暗害鵲姐,縱然内城有許多關于她的流言,可是人在眼前,卻忘記質疑她的作為。我垂下目光,忖度她為何親自來見我。
喜兒想說什麼,卻被她攔住,她的目光注視着我,她說久聞公子的大名,一直想見見閣下。
停頓片刻,因為今天一直趕路,我的腿骨很不舒服,夜風一吹,便陣陣抽痛。
我并未吭聲,女子覺察我的神色,就說:“鎮國公府曾來信交代一些事,公子在永昌被人所害,大多是兄長的錯。我知道自家兄長性情兇惡,害了你更害了你的父親。時至今日,南宮家也沒人向你道歉。”
我冷冷歪起嘴角:“娘娘不必道歉。誰做的,我便記在誰的帳上,不會遷怒于他人。我沒把這事算到南宮氏頭上。”
皇後聽後,緩緩笑道:“果然陛下說得不錯,大公子是明理的人。”
她的長裙曳地,地上有道斜長的影子:“聽說明早你們要啟程去洛水。今日幸苦趕來,是有要緊事麼?”
我隻想見一見喜兒;可她交代給我一件要緊事。微微擡眼,喜兒已忙不疊解釋,大公子特地上山,要讨個平安福才啟程。她準備好許多吃的,讓我帶給四叔給郭池。越說越離譜,舌頭都打折了。
風影晃動,皇後沒打斷她的謊話,等她講完,她含笑說:“原來是這樣。那這一趟旅程,要幸苦闵公子了。”
我俯身道是,含着疑惑,朝向那道美而柔和的側影。
“公子知道柳家武館麼?他們從萬家莊起就跟随陛下,很得陛下的信賴。”
擡起頭,她想說什麼,她身後的燭火閃爍着冷冷青光。天色昏暗,分辨不清她的神色。這時羽林衛将下山的路打亮,幾個人預備擡我下去。
又被人馱起身體,腿骨痛得我快哭了。
女子依然立在遠處,向我道别,她說:“一路保重。希望公子為山川延綿盡力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