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無語。二十歲那年,我掙紮回到京都,接回母親,又娶到心愛女子,以為自己的人生圓滿了。我沒有更大的野望。隻希望守住鐵麒麟的領土,與前橋閣相安無事。可事到如今,我并不覺得高興。
大寶又說:“單哥哥,天氣太熱,那些人穿的衣裳一股味。後兩天我想找些幹淨衣褲送去。”
我點頭,自然要送:“大寶,希望那些可憐人不要恨我。”
回到宮的第二日,小冰已送走喜兒和綠桃,這樣瓊華宮突然冷清不少。我怕小冰寂寞,就命金芽芽進宮陪伴。小姑娘精乖得很,索要一個領事女官的頭銜,這樣她能長久住在内廷。她将那天出宮的見聞悉數告訴小冰,小冰就說,為大局着想,将平康王和王妃的遺體都送去皇陵安葬吧。
她見我不悅,輕輕靠近:“正好綠桃去祭她父親,也請她祭一祭王爺,順道再祭一回英王。”
摸着她白膩的臉龐,脖頸的傷很快好了。她很溫柔,隻要外朝一帆風順,她不介意跟保定侯示個好。
我笑道:“小冰,你沒必要大度,你也不賢惠。我喜歡你做普通人的樣子。”
她聽完,沒搭理我,翻身過去睡着了。而我一夜未眠,韋家二姐明日要入宮,之前吩咐崔流秀,直接帶人去後橋文書院。
中殿的地基周圍有條活水引入,前後兩門各連接一座拱橋。從來都是前橋閣風光無限,送到中殿的奏本在那裡做草批,等我看到本子,若不退回,就在草批後做朱批。如此批完後,才扔給後橋文書院謄錄備份。我接過中殿後,文書院隻留了幾個老生,他們身體不好常年告假,偌大的芳草庭隻有雀兒吱吱叫。
韋思舞朝我行禮,前幾日她在南山寺拜師,得名玉渡,從此便是世外高人了。我如此說的時候,她清冷的臉龐都沒表情,同芳草庭的寂靜很相稱。如今金士榮已從雍州回來,剩下教育士子的重任,都要交給韋小姐。順手遞給她整理好的名錄,這次在漢章院入學的總共三十六人。
她接過,并未仔細看,沉默片刻,爾後說:“陛下,您要的是臣子,而我隻教過孩子。恐怕難當此任。”
我笑道:“小姐不必緊張,并不是強迫你去雍州。你隻當過去遊玩幾天,若住得習慣,就一直住下。這也是令兄的意思。”
她身穿銀灰長衫,身形如閃爍的銀湖,因為剛入佛門,通身别無裝飾。
“小女是接到蓋了紅玺的黃絹,命我去南山出家,再去雍州赴任。家兄可沒這個本事。”
她側過臉,翻開手上的名冊,表示不知道這些人是誰。我仔細看着她,這女子的一言一行果真高傲。而且她在勉為其難接受我的召見,雖然她表現得很耐心,可翻閱的手指每一劃,都要劃開與我呼吸的空氣。
抽走那本名冊,朝她微微笑道:“韋小姐,你若不願意去,不願聽從我的安排,不願為中殿分憂,這些都沒關系。我會告訴韋伯林,讓你安心住到家裡。撤回那道黃絹也很容易,上一道奏本,寫清前因後果,由前橋閣四人草批,送至我這裡再批,這樣文書院就能收回黃絹。如此一來,即可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她轉過頭,瞪着我的笑意。我拿起她的手。她的手非常漂亮,十指細白,膚色瑩潤。我把這雙手反複看過幾遍,直到僵硬的手心出汗。
“陛下,我已入了佛門。您還是稱呼我玉渡吧。”
“佛門也歸我管。”她無法抽身,害怕地呼着氣,“韋小姐,若是你不願意,我随時讓你還俗。”
松開勁道,她立刻朝後一退。我再次遞上那本名冊,她接下了。
“這上頭的人,我有一半不滿意的。韋小姐,你到漢章院後随意教些自己喜歡的,等過三月就有考核,到時候,你将這些人判不合格,讓他們回自己家去。”
她擡起眼睛:“陛下為什麼不滿意?”
我告訴她,這些人攀親帶故,我不喜歡。
“比如這位廬江郡的蔡逸,他少年時在你家書塾讀書,受過韋大人的接濟,如今又是連襟。若他進入六曹,你猜他是聽我的,還是聽韋大人的?”
“李戶老将外甥女婿送來,有意讓人入戶曹接班。可我煩透那些會算賬的聰明人。”
“這些人多數衣食無憂,既沒打過仗也沒務過農,數十年來捧着幾本書。對我來說,用起來太費力。”
如果你的臣子解決不了事,口才又比你好,四周又都是他的親朋好友,你會不會喜歡他。
韋思舞沒有反駁,卻問我:“陛下為何要告訴我這些顧慮,要我做這個惡人呢?”
我笑起來:“希望韋小姐體諒我的難處。”
這并不是什麼難事,你是閨閣女子,隻要頭一昂,将不合适的人遣回去就成。而作為韋伯林的胞妹,沒人會為難你。若真有人責難,還有我呢。
她像枝冷俏寒梅,不幸開在盛夏,要向烈日低頭。等會兒霞光殿還要召見她,希望她别把怒氣帶給母親。
“我已奉命見過太後,”她目光一轉,“太後深為後宮空蕪擔憂,暗示我在女院挑選相襯的女子,為陛下誕育子嗣。”
我猜到母親的意圖。
“我也奉命見過皇後,”她嘲笑我似的,“她比陛下還懂威脅人,警告我别給内廷添亂。”
我聽得想笑,忍住後說:“如果世家願意将女孩送到雍州,韋小姐不用拒絕。修繕漢章院花掉許多錢,内庫沒額外的錢去供養女院。那些香樟檀木,絲羅錦帕,青瓷白玉,都讓富家女兒帶過去。她們自幼養得矜貴,必定将住處裝飾一新。”
也許是我言辭直白,使她驚異瞪了我一眼,接着更高地擡起下颚。
“這是譏諷麼?看來陛下瞧不上咱們女子。太後交代的任務,我可以不用管。”
她是這樣想的。可我剛才的話認真又實際。有時候我并不理解女人,那些生長在深閨的女子,着實讓人費解。
這時崔流秀出現在遠處,估計中殿有人等候。我便站起身,請韋小姐進内宮拜見母親。
“那道黃絹是先前私下給姑娘的。今天過後,霞光殿會下道正式的慈谕,通告外朝與内廷,雍州漢章院由誰掌事。此谕發出前,希望姑娘搬到南山寺,這項授命隻給予個人,與韋府無關。”
我掏出一串佛珠,鳳眼菩提,一共十八顆,每顆皆在泉水中清洗過。
“這是瓊華宮的贈物,皇後親手做的。姑娘戴上後,便是玉渡師姑。我和皇後,希望師姑一直戴着它。今後除了忠于佛祖,便是忠于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