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單立提起,想在内廷侍女中選人,我便留了心眼。幾天前,繡坊來人幫忙整理箱籠,記得有個女孩眉眼明亮,身型輕巧。今天孫姑姑送屏風花樣給我瞧,女孩又跟在後頭。我就笑問,姑姑何時挑了新人進來。
那時殿中展開一幅煙雨圖,染墨清淡如雲似霧,近處幾間茅舍錯落,遠處勾勒着山脈。
孫宮令笑道:“盧夫人說了,這是娘娘從前住的地方,用如此圖樣做屏風,娘娘一定喜歡。這女孩也是盧夫人推薦來的,她原先住在巴陵,一家人伺候盧府老宅。”
我瞧着畫,表示自己很久沒看新進宮人的名冊了。
對方立刻說:“早前回禀過瓊華宮的。娘娘,那時喜姑娘也在,問清了家裡底細,她家總共五口人,她母親淮南繡工出身。”
可能我忘了,目光仔細打量那女孩,單立會喜歡她嗎。
問她:“誰讓你入宮的?”
女孩舉着畫軸,正好露出黑玉般的眼珠,很單純的模樣。她說家裡姐妹三個,她做針線活做得略好些,故而老太太命她進宮伺候娘娘。
又問她:“會繡野畜麼?比如野豹野狼之類的。”
女孩的目光轉而不解,朝身旁的掌事姑姑望去。
“娘娘,她都沒見過,怎麼會繡那些。連我都不會呢。”
我笑道:“陛下喜歡這些。也許将來某時,他會叫你們繡隻老虎放在寝殿。”
孫姑姑以為我玩笑,即刻回答:“若陛下若想要,繡坊一定将各類飛禽走獸都學一遍。”
大概單立的心思與母親透露過,霞光殿也來了新人。我正向苗姑姑請教指法,撥弦的片刻,有個姑娘站在面前。母親告訴我,這是小衡王府推薦進宮的,從小在王府養大,最善長舞曲。
那時萍萍也在,瞧我了一眼。
母親又悄聲低語,生得過于嬌媚,自己不怎麼喜歡,隻是不好駁王妃的面子。
可那女子并不怯場,眼波婉轉,對答流利。我用笨拙的手指,硬生生勾撥琴弦,鼓噪好一陣,檐口的鳥兒都飛走了。她居然說,娘娘指法鳴鑼有力,隻是稍欠韻律。
母親閉着眼,叫我别彈了。我就推開琴,擦擦頭上的汗。
這時女子說:“這把琴叫綠绮香海,我小時候在王府見過。從前禮樂局赴宴獻樂,總是首座拿的。”
我摸着琴頭,問她要不要彈奏一曲。那女子微微欠身,太後與皇後想聽曲,隻管吩咐她,不過她不敢用此琴。
“這是屬于娘娘的,妾身不敢冒昧。”
我搖着扇子,笑呵呵:“王妃選你進宮,自己願意麼?”
女子反問:“為何不願?能伺候兩宮主母,是妾身的福氣。”
“你怎麼知道,伺候我是福氣呢?”
母親覺得熱,叫苗姑姑過來打扇,哪知那女子随即接過一把,站在遠近适中的距離,輕輕搖起夏風。
她對我十分恭敬:“娘娘,妾身随遇而安。去到哪裡,都靠主上恩賞的福氣。”
我沒攆走這位世故的美人,也同意留下繡坊的新人。宮裡漸漸起了風聲,也許明年,内廷的側宮要添人。這件事使盛夏更燥熱,我始料未及,首先要面對的是京都各府的盤問。
太常寺卿的何老夫人一直想把女兒舉薦入宮,為此經常出入霞光殿。她大概覺得,以何府的身份,陛下若要選新人,肯定先選她的女兒。消息流散開,她很快鼓起臉入宮。
“陛下對咱們家哪裡不滿的?她父親雖不及韋大人出挑,卻是實在人,陛下說什麼,他從來盡力而為。”胖夫人抹抹眼淚,“為平康王落葬那件事,他被人指住鼻子罵過多少回。陛下不念功勞也要念苦勞。”
母親知道她要來,早早拉我來陪坐。果然何夫人又忿又委屈,她覺得她女兒總比随意進貢的宮女強。
我繼續搖扇子,命人端涼茶,笑道:“何小姐溫柔可愛,不進宮能有更好的去處。夫人别想岔了,陛下從不把前朝和内宮的事牽連起來。”
何夫人白膩的面皮耷拉着,滿心滿眼的失望。
“太後,我家小妹最乖,過去來看的人不少。”她依然抹眼淚,“去年我回絕了河東王家,不就為你說過的話麼。”
母親也犯愁,她很喜歡何府小姐,而且他們家世代書香,嫁走的女兒皆有賢名。可單立一本正經陳述,他不要世家女子入宮。
“不如,再同單兒說說。”她與我商量。
我低頭回答:“若應承下這項,恐怕其它府上也會來。”
母親就不提,對她而言,還是單立的心意最要緊。後面另有人來試探,她便推給瓊華宮,為主君選妃,原是皇後的責任。
我取消了七月茶會,暑熱難耐,請各位夫人小姐不要走動。正考慮怎麼應付這些女眷,前橋閣也聽聞消息,遞了條子要向我請安。怎麼了,他們也來為各大家族鳴不平。
那時我站在玉壺天地,那是我和單立成婚的地方,不知他還記不記得當時的誓言。可我絕對是履約的人,即便我沒法勾劃出柔情似水的樂譜,但每個音符我都很用力。
從鐵麒麟開朝起,後宮多以平民女子充數,若迎娶貴族女子,父兄大都不在任期。或者功臣之後,托付遺孤的,那是例外。這些心照不宣的約定,能免去許多煩惱。我想前橋閣的大人們,應該比我更明白。
“娘娘不必解釋,這些臣都明白。”韋伯林笑道,“翻看前幾朝記錄,許多皇子的生母皆是尋常宮人。陛下願意這樣做,臣等不敢妄議。”
那就好。果然男人與女人的想法是不同的。
他又說:“其實臣下都松了口氣。娘娘大度,願意招納新人,為陛下開枝散葉,是鐵麒麟的福氣。”
我微微笑着,韋大人猜準了單立的心思,對我的默許也表示贊賞。
正殿的香壇後方,挂着一幅百子千孫圖,讓香火燒得旺些,自己虔誠祈求。拜完後,發現他還曬着豔陽等候。
“娘娘,隻有一事,”他跟随我的步子,“皇嗣的生母可以是平民女子,但必須身家清白,品行忠厚。娘娘身在内宮,許多事不清楚。比如小衡王府,那地方能有什麼正經女人,他們竟敢送個樂伎進來…”
我回過頭,他擡起眼睛:“娘娘,請務必仔細挑選。未來任何一位皇子,生母的德行不能有瑕疵。”
他又低下頭:“臣的話有所僭越,臣一心隻為陛下。”
我無奈笑道:“大人對宮裡的事很清楚。”
陽光刺目,熱得我有些暈眩。
韋伯林抓着我不肯放:“還有一事,臣想私下支會娘娘。”
走到涼亭,那裡有株老樹能遮陽。隻有一名小内官跟着我,我示意他站遠點。
“娘娘,您還記得九鹿山莊吧。臣家裡有個奴仆,他常去九鹿賣些雜貨。如今山莊裡人挺多,除了打理房舍的,還私下養了幾個女人。陛下喜歡打獵,有時過去玩,便叫上人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