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是世伯的祭日,我早答應小冰去雍州住幾日,順道視察漢章院的授課。得知我親自過去,前橋閣與太常寺籌劃着祭祀典儀,搞得格外隆重。永昌和邺城兩處各遣來使,送了幾車的祭品,從城門一路送到宮門。這樣城内城外人盡皆知,弄得我反而沒有興緻。眼見明天就要登船,宮裡忙着打點行裝,我便躲到九鹿圖個清靜。
騎馬跑了幾圈,汗流浃背,特地叫阿松跟着我,他抓到兩隻鹌鹑,挺高興的樣子。走出獵場,平地上的幾間大屋打理得很清靜,朝南面挂上一排竹簾,凸出的角亭背靠綠竹,陽光被遮去大半,陰影處擺了一張搖椅,喝幾口井水,胸口就泛出涼意。
我将閑人清退,掏出懷東的信又讀一遍。等待許久,永昌終于傳來好消息。我一直在等銀柳生下孩子,可鵲兒生的也一樣,依然是烏洛蘭氏的血脈。隻要孩子平安落地,未來與皇室聯姻,血脈相融,這樣我才能放心。與此同時,南宮博已經不重要了。胸中掠過一絲快意,我早已不想看見他。
雙手墊着後腦,搖椅微微擺動。若直白回信,鎮國公府多半要诏書才行事,而诏書會存檔,我猶豫片刻,不願此事留下痕迹。這時阿松從門外進屋,捧着兩肢被紮住的鹌鹑,問我要不要當即殺了。
我笑道:“老在内城待着,把你悶壞了。等過幾個月,你回永昌一趟,瞧瞧老朋友,隻當放假了。”
阿松正要尋問,金士榮已趕到山莊。他與莊頭相熟,每次我一來,他總要跟來湊興。上次有位獵戶同行,瞧着不起眼,真能一把箭射下兩隻大雁,對于其它林中野畜,嗅着味道百發百中。金士榮專程請人來,陪我玩了一下午。他是知道投其所好的,我活的這些年,沒有人陪我好好玩過。
側過頭,這次他沒帶陌生人,身旁隻有他的女兒。我正奇怪,小丫頭應該在宮裡,怎麼跑出來了。
“是小冰姐姐叫我來的,她請陛下早些回去。馬車駛到巷口,遇到我爹,他正給陛下打酒呢。”
金士榮無奈朝我笑:“是啊,遇到這丫頭,酒也沒帶。怕她回去後,向皇後告狀呢。”
阿松聽見這番話,便問我是否要提早回宮。我搖搖頭,發覺一旁站立的丫頭,轉着烏黑眼珠子四下打量,就問她在看什麼。
“從沒來過這裡。”女孩露出好奇神色,“陛下,我能四處轉轉麼?”
自然可以。我叫阿松帶她出去玩,留下士榮,他數起明日登船的人頭。
聽完絮絮叨叨的陳述,不由自主扯了扯嘴角:“這麼多人去幹什麼。”
士榮笑道:“陛下好像不太有興緻。”
我是陪小冰去的。讓她一人去,獨自住那間老宅,又要傷心哭泣。
士榮就說:“這回跟去的人多,那裡的屋子怕是要住滿,娘娘沒時間傷心。”
“你不明白,”我微微笑道,“那間老宅的模樣,看着就傷心。”
其實我也不懂。我隻住過幾天,現在回味,盡是陳年舊木沾了雨水的黴味。記得祠堂有塊偌大匾額,是質地很好的黃花梨木,南嶺的胥江君很喜歡這種木材,所以我記得清楚。匾額嵌入木檩的凹槽,寫了忠孝仁義之類的話,漆都剝落了,隻有木闆散着黴味。
士榮又說,這次典儀由尤七主祭,他雖是養子,但輩分最大,名望也高。
我點頭表示滿意,若小冰想跪在主位,太常寺一定會出聲發對。
“陛下與皇後一同進香,之後皇後為靈位洗塵,這樣就夠了。跪祭由本家男子起頭,不過他們族裡,正經男丁隻有船王父子,卻一個也來不了,隻好讓尤老爺代勞。”
我便說,尤七一把年紀,略微跪一刻時就罷,禮數這種東西,不在乎形式,隻要心誠就好。
士榮笑道:“娘娘也如此說。不過太常寺認真,提起從前雍州祭祀,總要浩浩蕩蕩,三天三夜,香火燈燭不滅,誦經敲鑼燒紙。還呼籲世子應當回來一趟,他原該跪在最前頭。”
的确,朝中有人會這樣想。
轉過身,兜轉着心思:“小船王年輕時在内城長大,許多人都認識他。”
士榮接道:“應該是的。從恭王登位後,他一直住在婁大人府上。那時嶽母大人經常提起,她十分喜歡他。小臣一直外放,倒沒見過幾次。”
“士榮,明天你們啟程去祭拜的人,就是他親手殺的。”
坐回搖椅,木條硬硌着地面,咯吱咯吱割耳。男子面容凝滞片刻,以他的見多識廣,這件事使他的細眼微微張開。
半晌,他吸口氣,仿佛明白許多事:“怪不得。三小姐從不提他,嶽母病得胡言亂語,而懷東去了永昌…”
瞬間的震驚過後,他抿抿胡子,揣測着前因後果。
結果卻笑道:“從前見到少全,他生于富貴之家,什麼都不在乎。卻不料想,他比我可憐。”
我低着頭。他又聳起肩:“怪不得陛下不要他回來。殺戮至親,國法家規都是死罪。”
交給國法服罪,南宮世家的醜聞就要昭告天下。
“是了,”對方立刻說,“如此一來,皇後娘娘的顔面全無,我家嶽母老了還要受人指摘。”
不僅如此。我也會顔面無存。忠孝仁義,那塊高高挂起,發着黴味的匾額,我不能毀了它。
第二日在船上,韋伯林問起流民魏大石的案子,他始終沒拿到诏書,無法處決犯人。在祭拜世伯之前,我不想殺人。再說,南山大廟裡的庶民,你安置得也不漂亮。吃的用的,不是從宮裡拿,就是武館捐的。
“陛下,下半年各項開支,李戶老都算過,”他彎着腰,“臣若不看緊些,出了虧空,才是大罪過。”
我斥道:“有完沒完,别老和我說沒錢的事。”
同行的何紅山捧着銅盆請我洗手,看見他,我就想起各種年節要行的儀式。突然想到皇陵,随口問問皇陵的事,因為即位後我從未去過。
“那處葬了多少人?”
何大人笑道:“隻算主穴,有十位聖主依次安葬。若算上皇子皇孫,那就多了。”
“為何選在茅山,我瞧地圖上偏得很,路又難走。”
何大人說,那是先祖大皇帝選的,可不由他做主。
“陛下,家父曾說過,茅山面陽辟陰,除惡揚善,聚攏天地正氣。從風水來看,那是塊寶地。”
是麼,我心裡笑起來:“大人覺得,那位平康王要不要葬進去,好叫天地正氣震懾他?”
何紅山一直為此事煩惱,期期艾艾:“這個麼…畢竟英王邊上早留出地方。可他犯了大罪,堂而皇之入葬甚不妥。若是…陛下能劃除他的宗籍就好了,以庶民身份遷入皇陵,隻當陪伴英王吧。”
擡起眼,韋伯林也在一旁,這是他們能想到最好的辦法。既顧全我的心情,也顧全宗親的顔面。我沒反對,同他們糾纏太費力。臨行前幾天,母親再三叮囑,何大人為了順從我的心意,得罪不少人,要我體諒他的難處。
“陛下寬容,”對方松口氣,露出笑容:“英王泉下有知,也會感念陛下。”
不與他們多談,起身回到後艙。後艙盡是香爐味道,小冰面朝一樽木龛,默默念往生經。我拿起隻厚墊子,叫她别跪在地上,又推開窗闆,艙内好透透氣。她叫我等等,等她念完後,将描了字的經文燒了,收攏碎片歸入玻璃盒,一起沉到海裡。她說那天晚上太黑,自己不記得沉船的位置,随波逐流,希望她的親人能收到。
見到她神情沉郁,我的心情也起伏。提醒她,她答應過不哭的。她就咧開嘴,皺起眼角,很難看的樣子,兩手沾了香灰,都擦我胸口上了。
海面很平靜,過一會兒,聽見她說:“你想叫阿松去永昌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