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一轉,一定是金家小妞,将昨天的事告訴她了。
喉嚨口噎了噎,她會反對還是贊成。
“阿松生性單純。你叫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依我看,還是别讓他去涉險。”
這麼說,她還是舍不得叫南宮博死。
她看着我,我也不知自己什麼表情,她坐直身子,爾後說:“怎麼了,我說錯什麼?”
我就笑道:“沒有,你說得沒錯。”
後艙的香灰味熏得氣悶,我還是去船頭逛逛。哪知她立刻翻身下地,堵在門口。
“怎麼了?你以為我為阿博這麼說的。我沒想到這個。昨天知道這個消息,心裡就不安,但不是為他。”她的臉有點紅,語無倫次,“因為鵲姑娘的事,你對我發了大脾氣。從此我下過決心,不再犯傻的。你說得對,我叫人去殺她,是不忿自己的布娃娃被搶了…”
我有說過這話麼?
她咬着唇:“可這次不同。”
略帶譏諷回答:“你不想布娃娃給毀了。”
她氣怔,胸口起伏幾次,轉頭看向那座木龛:“今天回到這裡,我心裡的願望,是不再有親人死去。叔父也一定這麼想。”
“山川容萬象,天地渡衆生。”她輕聲說,“這些年過去,除了想念叔父和小月,我早沒那麼多恨意。叔父将我教得心腸柔軟,殺掉阿博,并不能告慰他的亡靈。回到他死去的那刻,我想他是希望我能好好活着,保護家族剩下的人,都好好活着。”
松開胸膛,削去一些氣悶。
她的手突然捂着下腹:“而且,我也害怕。害怕因果報應。從前做的那些事,欺騙青川,利用小花,害得小花命也丢了。如今報應就來了。”
他是我殺的,就算有報應,也應到我頭上。更可況我根本不信。
“就算你不信,我心裡也膈應。我還想着咱倆兒孫滿堂的事呢,你不想麼?”
睜大眼,點點頭。
“所以,為何要沾染不必要的鮮血。我更在乎咱們的未來。”
這話令我有點激動,扣住她的後腰:“小冰,你知道我的心。從遇到你算起,你都在我未來的計劃裡…”
不會說情話,腦袋裡隻醞釀了一團漿糊,手腳又笨拙,把她掐疼了。她也聽不懂情話,抵住我的胸口,直說喘不上氣。我就哈哈大笑,這片奇異的海域,突然讓我心情極好。好吧,隻要小船王不使壞,我也懶得管他。
她推開我,說外頭有腳步聲,我拉着人,表示什麼也沒聽到。結果真有人移動艙門,我猛一拉開,瞧見黃毛丫頭站在面前,露着一排牙傻笑。
“小冰姐姐,再過半個時辰就靠岸了,您要換上鳳冠朝服,我來伺候你。”
這丫頭剛才躲在門外偷聽吧,她怎麼不跟她老爹一條船,瞧她擠眉弄眼的樣子,還跟我說,她自己把守在門外,沒人靠近過。
按照典儀官的要求,登岸前所有人需換朝服。走去船頭,腳底波浪翻騰,遠處那片島的風姿若隐若現。因為我的心口塗抹了濃情蜜意,所以滿臉喜氣洋洋。何紅山站在一旁,他竟然哭起來,哭兩聲又惶惶拭淚,他說自己少年時在此念書,感懷故土故人。
小冰換好衣裙,也走到船頭。她穿一身淺色素錦,是我最喜歡的雨過天青色,與此刻天空的顔色很相襯,快靠岸了,遠處的草木仿佛鮮活起來。
韋伯林先登岸,岸邊已設好香壇。我攜小冰下船,有人先遞送三柱香,這是供奉水神的,接着再送來三柱,燒給土地公。
何大人湊前陳述:“娘娘,如此保佑雍州風調雨順。”
小冰是信的,雙手合十默念許久。晚夏的風吹過,雪緞揚起,跟她的面色一樣雪白。她又問,葬在海裡不比葬在土裡清靜,是否再折些黃紙燒給先人。
我朝何紅山使個眼色,令他不要口舌亂飛。今早天未亮就啟程,此刻快日落了,皇後需要休息。
又朝那個東張西望的毛丫頭招手:“你陪小冰姐姐回老宅去,看看那裡有準備什麼吃的。”
她立刻點頭,拉着小冰的手,一齊朝主路走去。
這時跟來的大船陸續靠岸。下錨收帆,岸邊頓時吵鬧開。鎮國公府是應該來的,六曹來了兩位,小衡王府是湊熱鬧的,安福郡主奉母親之命過來,盧夫人帶着三個孩子,還有孩子的奶媽,林林總總,加上家仆和行李箱子,一道擠在碼頭處。
韋伯林說朝西有座小山坡,站在坡頂,日落海面的場景很美,于是我帶人沿坡道而上。何大人也跟着,他體态優美,保養得像支珍藏的老參,勉強跟我們爬到坡頂,累得直喘氣。
“老了,真是老了。”他扶着腰,“一晃眼已過二十載。”
他告訴我,他是慶禧元年入的學,當時主事的冒八說他太嬌貴,辦不成事。
“陛下,那幾年書院可熱鬧呢。比如現在這季節,大夥各自捉了蛐蛐,做幾個場子鬥法,尤其夜晚,将大燈籠點了,挂上蚊帳,圍坐在八角亭裡,熙熙鬧鬧,能說到天亮。”
韋伯林揶揄道:“少胡謅了,你這樣子也能鬥蛐蛐。”
另一個嘿嘿笑:“陛下,别瞧韋大人一本正經的。他小時候最壞,隻拍冒八的馬屁,哪項功課都要争第一。不僅如此,還老給人使絆子,咱們私下商議坐船出海,他就跑去告狀,哄得老學究隻喜歡他。”
那時果然有輪壯麗的紅日浮在海面上,晚霞斜飛,餘晖落在腳邊,我轉過身,問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你們出海麼?”
何大人眯着眼睛:“好像去了,臣也記不清。陛下,那幾年在這裡,什麼也沒學到,隻覺得熱鬧。如今年紀漸長,想念的就是熱鬧。”
往回走的時候,有人腳程跟不上,隻剩下韋伯林跟着我。大概見我心情不錯,他們都很放松,談起許多往事。這次行程,是慶禧十三年後,許多人頭一次回雍州。他們特地來祭拜的人,實質是曾經的主事南宮冒八。
“陛下,那年你去南嶺後,都城一片淩亂。南宮世家曾得罪不少人,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八爺的腦袋被人砍掉後挂在老宅,一把火從西往東,燒得一幹二淨。從此除去他們自家人,沒有人再踏足過。”
我聽出他感懷的語氣,就說:“從前韋大人一直覺得雍州勢強,不願與他們為伍,怎麼變了?”
他說冒八和元绉都是他的老師,他都很尊重。
“陛下,少年時我在漢章院待過好幾年,最後一年留在小書庫做勘誤。那年秋天,當時的鎮國公上島,找到八爺談心事。他們坐在小書庫裡喝酒,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卞老伯正要啟程西征,他心懷憧憬又害怕失敗,将心事原原本本說出來。結果八爺告訴他,勝敗乃兵家常事,他不必介意,反正他會帶着雍州永遠支持他。”
我有點困惑,是去鼓城西征那次?結果鎮國公一敗塗地,沒有回來。
韋伯林笑道:“就是那次,弄得朝中大亂。我依然記得冒八的語氣,他很輕松,又信心十足。小書庫内有盞燈,黃澄澄的一星點。後來回到内城,在考功司裡做事,漸漸感覺雍州推舉士子太霸道。但是臣是敬重八爺的,臣的第一本功課,是他親自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