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問,哪個王家,是下江王氏一脈麼。
何夫人回答:“這也說不清,他們祖上都在河東那片,散落各地,都說自家姓王。如今邺城興旺了,家大業大,相互聯絡起來。邺城的當家王相公願意提攜,向陛下請過旨,要個專管運輸茶葉的差事。陛下雖未下诏,不過口頭應允了。”
那是件好差事。未來河道完工,洛水連通邺城至京都,京都再往西走,就能到鼓城,水路運輸最要緊。
我點頭笑道:“去邺城不錯,那裡富庶,山明水秀。孩子長大,緣分落到哪裡,不由父母說了算。”
何夫人抿抿唇:“娘娘,這些老婦都明白。隻是…最棘手的,去年我回絕了媒人,隻怕他們不肯再登門。”
原來她煩心的是這個。想來能讓王珒看上的,心志氣派都不會小,斟酌而道:“大夫人别急,讓我寫信去探探究竟,問問人品相貌,能不能配上你家姑娘。”
頭一回做媒人,我也不敢莽撞。何夫人卻十分高興,嘴角溢出笑,朝後一步,磕到佑珍的腳。
佑珍一直幫着我,挽住她的臂膀,将人帶回桌子,邊走邊說:“我沒說錯吧,皇後常說何家小妹讨人疼,應該尋個好姻緣。”
重新回到圓桌,桌上有蜜瓜打碎的汁,仔細喂姑奶奶兩口。山坡風大,芽芽取了披巾給她披上。這時馮小如過來問候,姑奶奶見陌生人靠近,立刻拉住我的手。
她茫然無措:“雲羅…”
馮小如蹲在她面前,掏出帕子拭拭老人的嘴角,她說她的父親來信問候綿水夫人。
老人露出笑容,又拉着春姨,喃喃說:“拿茶水糕餅給孩子吃。”
馮小如很配合,嚼着蜜瓜說很甜,逗得姑奶奶大笑。在場的外人,隻有她真心惦記綿水夫人。她又朝我拜謝,結實流暢的上身一躬,因為平康王終于可以落葬皇陵。
“昨天下船的時候,聽聞這個消息。”她對我說,“陛下不同他計較,寬厚大度,将來我回信給銅雀台,家父一定安慰。”
我不願在當衆提這事,示意她别說了。
“娘娘,既然陛下容王爺落葬,能否撤掉小叔一府的幽禁?”耿直的女人不聽話,“那府上隻有老人女人和孩子,禁閉一年夠他們受的。人已死,罪也謝了。請娘娘開恩,放過無辜之人。”
她說得那麼大聲,是要逼我大度了。
芽芽立刻扯我的袖子:“小冰姐姐,這些人都和平康王一夥的,千萬不能放。”
馮小如聽見了,瞪着鳳眼:“誰和誰是一夥的?小叔雖錯信王爺,可他忠于鐵麒麟的江山,他是顧念英王的舊情,才會失策錯信。倒是你爹,不問青紅皂白,在陛下回城之前,就将人殺了。不止殺了人,還慫恿中殿封掉馮家,害一家老小救助無門。”
芽芽一點不退縮,冷笑道:“他忠于鐵麒麟的江山?平康王害死恭王,偷走他的孩子,意圖嫁禍小冰姐姐。馮大人若是懂得分辨是非,就不該助他作孽。成田馮氏素來為英王親信,可惜英王隻是英王。你們不顧及曾經的儲君,不尊重當今陛下,老是念英王舊情,封府隻是教訓。”
她說完後,所有人都瞧着我。因為大家都知道,金芽芽出入官門如家門,她的話會有多少是我傳授的。
幸好春姨出面喝止女兒,她有些驚異,孩子才幾歲,很難想象她能說出這番話。春姨半點不在意皇家事,但她明白女兒的肆無忌憚讓我為難了。
馮小如剛才被噎住,此刻面對鎮國公府,輕輕笑道:“的确,小叔罪有應得。他死了,馮府沒有怨言。如今所求隻是一府老少的安危。”
“娘娘,從景泰老主起,便立有罪不及家人、禍不及子孫的規矩。”她面朝我說,“當年卞小燕臨陣脫逃,朝廷也未追究。鎮國公府一直安然無恙幾十年,就是因為這個規矩。”
擡起頭,想掩飾我的驚訝,可她随即明白我并不知情。
“原來娘娘不知道這件事,這樣的醜事是該好好隐藏。”
衆人也很驚訝。韋思舞的目光逗留于我的面龐,透過面皮層層深入,好抵達我窘迫的内心。我吸口氣,猛然想起懷東沒從提過自己父親,而且鎮國公的爵位不再世襲。
“雲羅…”老人又抓住我的手,她感覺到威脅。
芽芽氣得滿臉通紅,跺腳道:“你亂說,大舅怎麼會是這種人。”
哪知春姨一把拉過女兒,挺身站起來,對衆人說:“這樁陳年舊事,咱們府上不會隐瞞。我哥從小不喜舞刀弄劍,他見了血就暈,上了戰場,當然會害怕。不是人人都要當英雄,怕死很正常。”
“雲羅…”老人拽得更緊,目光急切盯住前方,想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我安慰她,沒什麼要緊事,她們在争論明日祭拜的次序,為這事鬧得不開心呢。佑珍連忙走過來,今日吃得夠多,她扶姑奶奶去消食。何夫人說佑珍一人攙不動,她也離席了。
老人落寞的背影消失那刻,馮小如臉上鋒利的神色褪去,突然嚎啕大哭。她跟我說,她年幼喪母時,是綿水夫人接她回家,抱着她坐了一夜。
“我隻是心疼…”此刻她伏在郡主的肩膀,不知該心疼誰了,“郡主娘娘,小叔家還有幾個孩子呢,十來歲的年紀,卻吃不飽肚子。托人送東西,羽林衛都攔着。井水都臭了,也不知誰搞得鬼。我是心疼他們。”
安福郡主轉而望着我,意思問皇後娘娘管不管這件事。
馮小如又說:“娘娘,去年中秋晚宴,家父得罪過金士榮金大人。他小氣得很,擺弄不到銅雀台的保定侯府,就報複小叔一家。”
芽芽更生氣,露出兔牙兇道:“嬸嬸沒證據,就敢誣蔑我爹。”
馮小如指着她母親:“卞小春,你男人什麼德性你最清楚,還用我來誣蔑。”
“好了,都别再說。”我見春姨鼓起腮幫子,想回嘴又說不出道理,知道這桌宴席該散了,“芽芽,你去祠堂看看明日用的祭品,帶你母親一道去。”
小丫頭氣壞了,見我堅決的神色,終于悻悻而去。
這時糯米丸子才做好,孫姑姑端來,一瞧人都散了。又甜又粘牙的東西,不過幾刻鐘過去,我的胃口全沒了。
我告訴馮小如,中殿隻是幽禁馮府,不會虐待他們。
“嬸嬸,這件事你該私下跟我說,當衆這麼鬧,往各自心窩踹一腳,這算什麼意思?”
馮小如擡頭望着我,她是個直腸子,心事瞞不了人。當下還有安福郡主在場。韋思舞也沒離開,她居然問糯米丸子什麼餡,她要吃紅豆的。
“嬸嬸覺得私下跟我說沒用。衆所周知,我讨厭平康王,不會幫馮堅的家人。而金士榮倚仗國公府,又得陛下信賴,向陛下告狀也困難。當衆鬧一鬧,或許能有結果。”
她默認了,大鬧過後,反而擔憂結果,垂着腦袋不說話。
我微笑說:“嬸嬸有勇有謀,知道衆目睽睽,皇後言行不能理虧。你放心吧,你小叔一家的吃喝用度不會遭暗算了。”
眯起眼睛,這事的确要管管,持強淩弱是小人所為。
馮小如不辨真假,她不知我在想什麼。她求助其他兩位證人,明白皇後當衆應允她了。
我思索一回,又說:“從前保定侯跟随英王,想來他有明君之象,念着舊情,保全他的孩子。”
馮小如說,英王隻是尋常人,不及當今陛下有本事。不過家父同他一起長大,情如手足。
我笑道:“當今陛下也是尋常人,而且他沒英王那麼好命,希望侯爺遠在銅雀台,不要對陛下有偏見。”